讲故事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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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史】其叶蓁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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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数量可观的OC以支撑剧情,以及作者对药理一窍不通,在查了点资料的基础上瞎掰的hhh

以上都接受的话,祝食用愉快!



他瞧见他的时机不好。

内院长工们基本不来,只有妈妈与婆孃们进来,但是他路过的时候,看见院子里的垂枝桃开了,一树粉白色的薄花带叶。内院的圆洞拱门有些矮,他弯腰,迈进两步,站在树下看着。

花朵静艳,蜂儿倒是很忙,绕着他和花乱转,偶也扑在他的脸上,打中他消瘦的颧骨。他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在茫茫北原被这片刻的短暂春光吸引。

干涸荒芜中一朵雨露。

因而那雨露凝成个实体向他走来时,会让他心膨地一下,如春雷落地一样地跳起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是在他这年轻而充满幻想的视角之下看来的。于史今则不是如此,他不过从内屋转出,路过了那柄桃树,身上的白衫也是穿旧了的。倒是那新来的长工瞪着他的愣样子,让他停下了脚步。

史今挂上一个笑容。

“大哥,哪儿来的?”

“黑河,属狗的。”

年轻人笑起来,不知道为何要加后面这句,但对面的人听了却突然抿了下嘴。

“哟,比我小呢。”他举起手遮了一下脸,笑意更浓,为自己刚才那句“大哥”。六一觉得,看在眼里与旁边白色的花很合衬。

六一马上从善如流:“哥。”

那人连忙摆摆手,不受这称谓,看了看他,又说道:“我叫史今。”

年轻人眨动眼睛,把着两个字含了咽进肚子里。感觉到舌尖上泛起甜味之后,他笑起来:“伍六一。”

也是从那以后,那柱桃花在伍六一的心中有了名字,那是“史今的花”。


金场上是常年要人的,但是大当家的这两天不在,于是伍六一先由史今登记下,又指给了比他大一旬的薛头,让他领着他上工。等大当家的回来之后,才补的一碗入行酒。金场与旁的矿场没什么区别,矿里不留神也是会要命的,这碗酒没有主家会省,如同刚来时要给到长工家里的五个银元一样。

许是看他年纪小,史今来矿场巡场的时候,便经常过来看看,他对薛头说伍六一年纪轻轻孑然一身来关外,让他多关照。要说史今亲指给的薛头,人是不错,一直带着伍六一,手把手地教。伍六一也能吃苦,于是这样做了下来。

伍六一对史今印象非常好,不光因为他处处的照顾,也不光因为那株在他如黄土地一般贫瘠皲裂的年轻中开起的桃花。事实上周围的人提起史今都是夸的,夸他待人宽厚,又心细如发,里外张罗井井有条,左不过一句二当家的,顶好。

因此县里来了小姑娘问二当家的在哪儿,说有东西要给他的时候,伍六一便带着这样的心情,停下手上的活,主动要去跑腿了。

“给我吧,我知道,我去送。”

没成想遭了拒绝。小姑娘捂着嘴乐:“哟,这东西可不能经您的手。”

领着伍六一上工的薛头凑过来,跟小姑娘打招呼:“没见过你了,新来的?”

小姑娘转头看他,甩动两个油亮的辫子。“啊,白露姐回乡省亲去了。我替几天。”

薛工点点头。“二当家的在偏院,门口有颗桃树,你看了就知道。”

“得嘞,谢谢哥。”

小姑娘走了,沿途踩出一道春光,吸引金场的长工们多看上几眼。薛头捅咕伍六一一下,问他:“知道那是什么不?”

伍六一似乎突然醒悟一般,他还没意识到自己醒悟了什么,就说了出来:“二当家的相好?”

“什么呀!”薛头夹他一眼,“那姑娘是替药房跑腿的,知道她手上拿的是什么不?”

伍六一摇摇头,他一般不关心这些三腿蛤蟆的事儿,如今这样乖乖听着,让薛头颇来劲。

“那是红药!明白了没有?”说道“红药”两个字的时候薛头压低了声音,但伍六一还是一脸茫然。薛头笑起来,那笑中含有经验老到的得意。“坤儿吃的,懂了吗?”说完这话,他不再继续,走开去做他的活儿了,留伍六一在原地,慢慢醒过味儿来。

红药,因熬出来是一碗红汤水儿而得名,于寻常女人是害药,吃了可能再也生不出孩子,但于坤泽却是好药,吃了可免去每月一次的折腾。

伍六一望着小姑娘远去的方向,好像顺着那方向,看到尽头的桃树,桃花绽开,花心儿却染上透芳的艳色。

他高兴了一瞬,转头看见四周沉默忙碌的人,而又深深低落下去。

一齐做工的人,称东家的两位管事为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但二当家的其实是大当家的的人这件事,也是公开的秘密。据说二人是一起吃过苦的,当年还在关内的时候,二当家的就跟着他了,后一路相扶来到关外,在门下认过母亲,老太太却不让他进门。

大当家的母亲秦老太当年也算个风云人物,但她血缘上的亲人毕竟只有大当家的。那日她对大当家的说:“那是个坤儿,关外的水土养不住,你也留不住。”

据说二当家的之所以跟着大当家的,是因为大当家的救过二当家的的命,于是当时的二当家的在堂下跪着,也只是说:“母亲说的是。”从那以后偏居别院,受别人一声二当家的,但也只如此。

早先二人关系如何现已如风沙尽散,在如今的伍六一眼中,只能看到史今里外奔忙,操着一切的心却没有任何名分,自讨苦吃四个字当头写着,他不理解,连带着有些怨起史今了。

一日他又路过偏院了,这回是给秦老太跑腿,他现在已经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去那个偏院,尽管院子里开着那么好、那么美的桃花。于是他今日也只是匆匆路过。一瞥之中,看见史今在给自己打扇。

春寒料峭,史今还着长衫,闭着一双眼,打扇乘凉不如说在受罪。伍六一脚步不停,他手上还有给太奶奶秦老太的点心不能耽搁。

回来之后倒是给薛头说了一句,薛头摆摆手说不足为奇,二当家素有头疼的毛病,一疼就贪凉。据说原来在关内没有的。许是关外水土太恶,也或许是常年红药吃坏了身子。

“那药会把人吃坏吗?”伍六一深深皱起了眉毛,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这样对自己,害自己的药还要吃。

“不知道,是药三分毒哇。但是坤儿的药,咱咋知道呢。”

“为什么不停药。”

“吓,停了怎么好,躺在塌上叫唤么?传出去多难听,太奶奶能容这个?”

于是伍六一没话说了。薛头也不再管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没想到自己的话给伍六一坐下心病。月底放工。伍六一去县里寻药房,正巧遇上之前见过的那个姑娘了,逮着人就问,红药有毒吗?问得小姑娘面皮艳艳,抽了他一巴掌骂他不要脸。

解开误会之后,小姑娘很不好意思,她本是药铺学徒。这会儿便回去拿了药理书出来,两人躲在后巷里凑着翻。

翻看了一会儿,得出的结论是红药药理在堵不在疏,血热瘀滞,二当家犯的当数热邪的头风。但小姑娘到底是学徒,不敢给开药,问清楚情况之后又说:“即便开了药,你们二当家的也不见得会吃,他若不停红药,吃别的也没什么用。”

伍六一又皱起眉,他这样的时候看起来会成熟一点。他说:“二当家的很辛苦。”

小姑娘瞅着他,转了转眼睛,把那本书送给了他。

伍六一本来不收,小姑娘撇撇嘴:“我学医,是因为我娘生我弟的时候,难产死了。所以你就拿着吧。”

伍六一听懂了她没说出口的话,于是只好收下了。


伍六一来这里做工的第三个月上,半夜被皮鞭声惊醒。翻床要下的时候,被旁边的薛头一把拉住。

“大当家的发威呢。”薛头只说了这句,转头就继续睡了。

伍六一失了一开始那一下子的冲劲儿,也就没有再下床,只是在床上坐着,听着,数着。等声音结束,他在心里算了,十一鞭,这还只是他醒来后听到的。

他想着那些鞭子落上史今光裸的脊背,突然觉得自己背上也痛了一下,他摸了摸,上面没有一条伤痕,他却出汗了。

院子里那条黄黑色的狗在叫,然后不叫了。窗外最后的灯影也熄灭,世界一团漆黑,在这样的漆黑中,伍六一坐着,听到了垂枝桃花落地的声音。


第二天伍六一依然在早饭时看见了史今,他还穿那件白衫,只是用绳子把袖口扎了起来,那双藏起来的细瘦手腕上应有青紫痕迹,在场无人不知晓,却也无人多加以一眼,衬得伍六一觉得担心的自己才是怪人。

史今张罗完碗筷又回去厨房,伍六一跟上了他。

“痛吗?”伍六一看着忙碌的史今,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看起来一切如常。

“他很好的。”史今答非所问,手上盛粥的勺子也不曾慢下一拍,他说这话时很安静,好像一潭静水流着。“他救过我的命。”

“那你就这样,一辈子这样了?”

“怎么,你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你不知知恩图报的道理吗?”

“那你又不是!……”

“不是什么?”

伍六一想说“你是坤儿”,但是看着史今,他根本说不出这话。这让他只能跟自己生闷气,他蹲下来气自己。

史今却不惯他毛病,踹了他屁股一脚。

“干什么啊?”

“端出去,”史今冲那一盆粥撇了下脑袋。“钻进来一趟不干正事儿净给我捣乱,就你啥都明白。”


伍六一端着盆出去的时候正遇上大当家的,他鞠了躬,手里盆险些没撒出去。大当家的这会儿酒劲儿散了,还比较像个人样。

他听见史今在后面喊“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对伍六一点了点头,钻进厨房关上了门。

伍六一听见里面有些响动,顺着门缝往里面看,看见大当家的把史今圈在了怀里,他突然很厌烦,于是出去了。


金场里的平静在某一天突然被打破了,这源于一个女人。女人是在正午的时候来的,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那女人在座的不少人认识,有些还照顾过她的生意。那个叫春花的女人说,这个孩子是大当家的。

于是现场滴血认亲,发现居然真的是大当家的血脉。秦老太果有风云气度,当场认下这个媳妇。有了母亲的认可,大当家的笑得合不拢嘴。那新媳妇拜过老娘,拜过大当家的,又来拜二当家的。

院子里大伙们多少都看着,但是史今从这个媳妇被认下开始就笑着了,这会儿扶着新媳妇不让她跪,口中也只说,妹子吃苦了,往后就有福。

长工们贺喜道喜,大当家的就放酒放菜,伍六一盯着史今,觉得他眼睛很湿润,像哭了一样,但他逗弄孩子的时候又笑得那样开心的。

薛头看着伍六一一直盯着新媳妇的方向,逗这个小兄弟:“你想娶媳妇了?”

他本以为伍六一会像平时那样瞪他一眼,没想到伍六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这让薛头大为惊奇。

“窑姐儿可不是好娶的,你以为你是大当家的?”薛头这话把两人都骂进去了,终于让伍六一回神,狠狠瞪了一眼,却不是通常的那么有力,似乎也认同这话。

“我要娶的是好人家。”

“哟,哥给你张罗张罗?”薛头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你说的是药铺那个姑娘?”

“不要你管!”伍六一话语凶狠,倒是塞了一把肉进薛头的嘴里。“吃也堵不住你的嘴!”


若说千万的不好,这个女人的到来,让伍六一本以为,史今的苦算是到头了。没想到来了不到三天,半夜他又惊醒了。

他听见皮鞭蘸了凉水又沾了肉的声音,还听见家主骂“下不出蛋的鸡”,但是没听见旁的什么声音,哭声什么的,丝毫没有。

第二天看他,还是依旧,给长工张罗饭食,只是不再遮掩手腕上的痕迹了。大当家的骂声震天,都知道打的是谁,遮掩也没有用了。

伍六一钻进厨房的时候史今没在干活,他在休息,或发呆,或偶尔也想着自己的人生。听见门响猛地转头看着六一,眼下的痕迹还是明显。

“他把这样的女人领进门,怎么有脸打你的呢!”

当面突然将话戳破,使得史今似乎也接不上力,他靠了一下灶沿,只轻轻说了句,“你怎么这样说大当家的和春花妹子。”

“他打你就是不对,还说不得了!”伍六一看起来完全急了,他急中有的是怕,怕这打一日胜过一日,他还怕史今喝了这么多年红药身子本就不好,他怕他的头疼病又发了。

“他也只是……借我立威罢了,春花妹子还有身孕,又不能真的打她……”

这辩解苍白无力,史今似乎自己也知道。

伍六一的愤怒升到一定地步后忽而烟消云散。

“你生不出孩子是不是真的觉得对不起他。”伍六一这话说得很冷静,说出口的时候却好像扔了块石头在史今身上,史今抬起头,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伍六一。

“那不是你的错,大当家的不是乾子,他供不上你,让你成天喝红药,喝着红药怎么会有孩子,你……”

伍六一没能说完,史今兜头泼了他一脸的水。

“滚出去。”

伍六一滚出去了,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他看见史今掉了一颗眼泪,尽管史今自己都没发现。晨的日光斜刺,眼睛难以睁开,伍六一站在院子里,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那水挺热,但是还不到能烫伤地步,也就是让伍六一皮红了两日。横竖不痛快,伍六一便不出工了,他全家只有他自己,少做两日也饿不死,正好免得去金场看见大当家的,要起冲突。

他在床上躺着,更多是在心里胡糟乱想。不知与谁置气。他想不明白,看不透,替人不值,也替自己委屈。

他万没想到,史今主动来找他了。

史今撩帘子进来的时候伍六一听见响动了,但是他本以为是薛头,就在那儿闭着眼假寐。史今坐到通铺沿儿上,俯着看他。

“睡呢吗?”

这一声儿轻轻的,让伍六一听出来人的是谁,其实在那之前他已经知道了,史今脚下很轻,长工没有他这样的。这问句轻柔呵护,让人觉得是母亲在问孩子。伍六一觉得浑身不自在。被他气个半死的人不该这样来关怀他的。

“还疼啊?”

有手指头轻轻划过那些泛红的皮肤,轻柔漂浮,伍六一就产生了被爬虫撩了的感觉,起了鸡皮疙瘩。他装不下去了,猛地坐了起来,险些磕了史今的脑袋。

“不疼了!”这声憋出来,倒没有伍六一本想的那样洒脱。史今看着他背对坐着,肩胛骨在皮肉下活动,眯了下眼睛,一巴掌拍上他的脊背。

这一下,说不定比那本不严重的烫伤还痛些,伍六一大张着嘴回头,不可置信地瞪着史今。史今不管他,随手扔了个小瓶子在他怀里,便流利地下床走到门口去了,方才轻轻的柔情已经消失不见。

“不疼了就陪我走走去。”说完这句史今就撩帘子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伍六一。伍六一把那小瓶子从被褥的褶皱中翻出来,打开盖子闻了闻。是獾油。

若他更坦诚点,他会说他有些高兴。但是他只是吸了下鼻子,把獾油塞到枕头底下。囫囵套了自己的衣服,下床跟出去了。


史今骑了马,带了伍六一去西坡上。信马而行的时候,伍六一牵着缰绳,史今定方向。

“知道咱们金场在哪儿吗?”到了一个回头弯上,史今拉住缰绳,也就拉住了伍六一。伍六一看着眼前漫天黄沙,那风沙把人眼迷了,好像人也是地上一粒尘埃,老天爷一口风就吹尽了。

“三道川,东万口。”再望远一点,似能望到来处,那时候他一步一步从黑峪口挪上来,七窍都被沙子填满,瘦成骨头架子,居然没有被吹死,被人救下,又在金场讨下了营生,也算一桩奇迹。

“黑河白草龙门所,赤城云州十里沙。望云跑死马,河谷不还家。”史今这样说着,让伍六一抬头望他,若他记忆无错,史今没有在他面前……或任何长工面前展现过这一面,诚他总为庄内大小事情操持,但金场周转营生大事大议,不见他多拿过主意。这样几句话将方圆百里数尽,又娓娓道来,如何不算一种气吞山河。

“‘瓦房诸处,北骑往来之冲’,”史今低下头看他,“六一,我们在险要之地。”

伍六一闻言转回视角,突然眼前的山河不一样了。原本的漫天黄沙如薄幕揭去,便有河谷山隘,如切如割,陡然匍匐。正如史今口中所说。

忽觉胸中呼吸短促,伍六一把手放在胸口,觉察到自己心在咚咚直跳。那个被黄沙掩埋得只能低头的小子突然开眼了,举头尽望,得见山河大川。

“六一,断壁上是什么。”史今让他看了一会儿才叫他,指向南边耸立的崖壁。

“黑石……煤?”

史今摇了摇头。“慈石。”

“上有慈石,下有铜金!”伍六一咧嘴笑起来,在史今的点拨下,这地方的险恶荒凉突然不再那么迫人了。史今看着他也笑了,又起目而望,轻轻出了口气。

“此地还大有可为。”史今这句说得轻,像是怕惊动什么。“大有可为。”

这轻轻一句倒在伍六一胸中激荡,而后又迅速归于平静。伍六一想着,自己原来丝毫不了解他。他透过“坤泽”二字看他,居然就将他错看,小看。

但伍六一抬头看着史今,却没因这错误感觉到什么苦痛,他甚至喜悦,今日揭开面纱的何止面前山河。“史今”二字在他心中从此有了筋骨,血肉便自凭依。


“回去吧,矿上的工还是要做,这两天薛头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他家中还有老母,他不能累倒的。”

伍六一嗯了一声,倒是从善如流,史今于是显出高兴,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不错的。”

“真的吗?”伍六一脸上显出些符合他年龄的惊喜,方才那副肃穆的样子不见了。

“真的,你不错。”

史今转身,骑马经过伍六一的时候用手上马鞭敲了敲他的肩膀。“好好干,说不能你将来也能开自己的矿,做当家的。”

伍六一看着他,他突然有冲动,他想问一句,那我会有你这样的二当家吗,但是他没来得及。史今说完这句话便纵马离开了,只留给伍六一一骑渐去的背影。


春花妹子又显怀了,与那日渐隆起的肚子一般兴起的还有流言。

甚至一贯风雨不沾的伍六一都听说了,虽不知这流言从何而起,但是人人都说这个孩子不是大当家的。

伍六一听见这话第一反应是担心,他担心大当家的那滔天的火气又要出在史今身上。史今倒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照样天天跑到主院去照顾春花。若一开始进来的时候,春花瞅着史今还有些较劲的样子,如今她看着他就像看着她未曾谋面过的血缘亲人一样。谁人对谁人好,没有人不明白的。

春花怀孕到六个月的时候,金场上出了事。响马帮的人与几个长工起了冲突,说起来不过是找个由头抽份子,大当家的给了面儿却没给钱,只是解雇了长工,于是事情晦暗起来。这时候出了一件怪事,那天虽然长工们没能得见,下工后却是听内院奶奶传,说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大吵了一架,听动静还打起来了。第二天看,二当家的如何暂且不说,大当家的脸上居然青了一块,让人啧啧称奇。

之后大家便大概知道了吵架的原因为何。大当家的宴请惯常押镖的镖局总舵带人过来吃酒,顺便验下一趟镖,自己却暗中雇下几个人,又修书招引了响马帮的人前来,三家陡然相遇,局势紧张,大当家了放了黑枪,于是打将在一起,借着镖局的东风,金场这边没折损什么,但是谁也不傻,没了四个弟兄上,合作了七年有余的镖局从此便对金场闭门谢客了。此事从头到尾,二当家的都没有现过身。其中分辨起来,不是不想,该是不能。

虽然从此再没有镖局护镖,但打赢了响马的大当家很是春风得意,于是决定自己拉驼队走货,又雇人买脚力,四处打点,这忙叨叨的关口上,家中却出事。那天春花在院子里站着,突然发了疯,抓起地下的狗屎往大当家的身上扔,还咒骂不止,被一干人抬进了屋里。

先请郎中后请六婆,都无能为力,只好又花了些钱请了高人,高人来看后说是撞了邪,要压邪辟邪,但是上哪儿去找压邪辟邪的东西呢?

小院子里的垂枝桃被砍掉了两个大枝子,拼了一把桃木剑,摆在床头,第一天晚上就被春花扔进了火盆里,烧得干净,于是只好整株都伐掉,刻了个大的,吊在春花头顶。

秦老太本就不喜欢那株桃,说它枝子都往下垂着,晦气。如今伐了,倒是合她的心意。但只有桃木剑是不够的。于是宰了一只鸡,又含痛宰了那只黄黑的狗,将鸡血狗血拌匀涂在门框和春花的脑门上。春花的咒骂声都被堵在棉布后面,她的人被捆在了床上。那棉布每天揭开四次,三顿饭,还有一顿保胎药照吃 。

这样连日折腾,又或许是后来放血的法子管用了,春花终于不骂了,而变成是整日地昏睡,醒来便痛哭,不然就是傻乐,某天突然大喊:“我要回家。”

秦老太听了,扇了她一巴掌说道:“你是窑姐儿的出身,你哪儿有家,这里就是你的家。”于是春花又睡过去了。


史今本来每日都去照顾的,但桃树被伐倒之后史今就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日日头痛,疼得厉害了还会吐。郎中给看了也开了药,每日一副却不见好,倒是一日虚弱过一日的样子。

伍六一还知道些内情。那天大当家的与史今大吵一架之后,把史今气得不行,他不放心去看的时候,史今正疼得拿脑袋直撞床头。伍六一没有办法,拦不住也劝不住,只好拿手垫着。

“我要凉的……”史今大概想和伍六一生气,但他这会儿根本没力气,伍六一当然也不想史今生气,但史今就是这种时候脾气最大,也没办法,谁发头风发得想钻天灵盖的时候脾气能好。

“好好好,你别磕了,我给你弄盆凉水好不好,你真磕出个好歹咋整啊。”

伍六一这会儿倒有十二万分耐心了,可他把凉水打来毛巾酘出来,给史今放到了额上,史今却又让他走。

“一会儿大当家的回来看见你,要生事端。”史今这话是从牙缝慢慢磨出来的,他这折腾过一遭,没有力气了,一手扶着毛巾斜卧着,眼睛也闭着,毛巾被他抓得胡乱堆在脸上。

伍六一拧着他的眉头。

“我不怕大当家的。”伍六一蹲在地上,守在史今床边,像个忠诚的狗儿一般。“他要真冲我发脾气我就打回去,横竖不能让他再打你。”

“他不会打我,我病着时候他从不动手。”

伍六一拧着脖子。“我信你,我不信他,我不走!”

“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嘶——”一句话声音大了,史今就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跳。人刚挣起来一点又缩下去了。

伍六一被吓得站起来,看着史今靠在床头萎成一团,急得转了两圈,咬紧牙关。“行行行,我走!我走还不行吗!你就只会冲我,你这威风什么时候能冲大当家的发一次?啊?你就那么——那么‘怕’他……”

说到后面他声音弱了,伍六一本来想用的自然不是“怕”字,可话到嘴边他改口了,他宁愿史今是怕他。虽然他自己都糊弄不了自己。

一望无际的荒原,两个人怎么相互抓着,度过来熬过来的,他不知道,他想了就难过。

史今沉默了很久,久到伍六一以为他怕不是痛得昏睡过去了。

“你说,我该‘怕’他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

伍六一觉得委屈,非常委屈,因为他突然看见自己手上握着两头尖的锥子,若进若退,都要伤人,扎了史今,或者扎了自己。他不愿握这锥子,可他更不愿撒手。

“大当家的又不‘怕’你,”伍六一话语停顿了,他不由得又问了。“他‘怕’你吗……?”

史今的声音自毛巾中传出,闷闷的,好似隔了岁月。

“以前也许吧,还在关里的时候,他或许是怕我的。那时候我管他管得可紧,紧得左邻右舍都看不下去的那种,说史今没有你这样管男人的,把男人管成怂货了。”史今突然笑了下,伍六一听着忽然觉得悲哀,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是他从没有和我生过气的,他那时候也确实有点胆小,后来出关,我们一行十多口子人,到这儿死得就剩我们俩了。我原本以为,来了关外,狂风刮着恶雨浇着,人就只能长成顶风冒雨的石头才能成活,这是没办法的事。就一直……一直到今天。”

史今突然恍然了一般,他抬起头,毛巾从他身上滑落。

“六一,你说,我和他,怎么就到今天了?”

伍六一没有答案,他也听不下去了,史今想不明白的事儿,他自然也没有答案,于是他离开了史今的屋子,离开了那个小院。

不过,他们二人的担心是徒劳的,自史今病倒之后,大当家的没有踏足过偏院一次。


伍六一蹲在墙根儿底下,听着隔墙的洗婆与内院奶奶撩闲话。

内院奶奶说:“少奶奶这个孩子怀得不好,两个主持家内的都躺下了,幸亏还有太奶奶。”

洗婆说:“不是有保胎药吃着,可贵。”

内院奶奶压低了声音:“听说不是保胎药是转胎药,郎中之前说是个女孩儿,要我说那娘们儿就是吃了药之后发的疯,我听说,”她声音压得更低,几近嘶嘶声,“听说刚吃的时候,下身流血,疼得满地打滚,后来不痛了,人就发疯了。”

洗婆深以为然,而后又说:“不知二当家的咋回事。”内院奶奶叹了口气,声音恢复原样。“许是心疼人又思虑重吧,二当家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听说,”她声音又压低了:“听说那高人本来说二当家的那株桃树挺有灵气,养人的,所以一开始只砍了两个枝子走,但那天我看着二当家的脸色就不对了,白得浆过的褂子一样,而后树砍了,人就倒了,要我说不该砍那树的,把人砍坏了。”

她们又愤愤,后面骂些害人的娘们儿之类,逐渐走远了。伍六一等着人声消失后,起身悄悄翻进内院,避开所有人,在给史今煎着的药里撒了一包粉,把药方纸扔进炉子消灭,同样轻巧地翻出去了。


春花疯病一直发到临盆,但是人这样终日躺着,于是虽然已不是新妇,又是年轻的岁数,却难产了。请来稳婆折腾到半夜,孩子才生下来,是个女孩儿。秦老太立马主持滴血认亲,验过,果然不是大当家的孩子。屋内三个清醒的人,秦老太,大当家的还有稳婆,都沉默。

秦老太说:“这事儿不可让旁人知道,大孙是正根正底的,别影响了。”

稳婆点点头,将女婴在粪桶里溺死了。大当家的大跨步离开了屋子,一脸的闷雷,让外面的人想问也不敢问,等着的人群悻悻散去,院子灯火四下渐灭。

春花醒过来了。

“孩子,孩子。”

秦老太用拐杖砸地:“死胎,死胎。”

春花一下哭起来:“我听见孩子哭了。”

秦老太又扇她:“你听错了,那是你哭。”于是春花又睡过去了。


大当家的却没有立刻回房,时隔多日,他终于拐进了偏院,桃树伐过,院里只剩了碗口大的一个桩子。他大步不停,进到房内。

史今果然没睡。近来他睡眠不能再少了,只是和衣躺着。听见大当家的进来,便起身。大当家的坐到床边。

“孩子没了。”

史今点点头,今夜本应有喜,外面却一片寂静,他基本猜到。

“我明日弄些补身的东西去,春花妹子如何了?”

“不是我的。”

大当家的答非所问,出乎史今的意料了,他愣了下之后,第一反应还是劝说。

“那孩子她来之前就有的,她跟着你,把苦吃下了,这孩子也没受了家里供养,去了便这样算了吧。”

大当家的没话,史今轻轻攥了他袖子。

“你别打她,她又不像我,我好歹是男人的筋骨,她刚生产,你那气劲会把她打死的。”

大当家的抬头看史今,史今这会儿眼神不清明,一头细细的白毛汗,他还在发着病。

“我对不起你。”

史今这下确实地愣了会儿。大当家的自出关后这些年没同他交过心,可若让他向内自问,他不知该作何感想。这么多年,该吃的苦他也吃下了,有时候都忘了为何在此坚守。

可他等的不是这句。不是这句。

史今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这些天发病他总是觉得心中坠着,沉似吞了秤砣,这会儿突然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他攥着的手松开了,落在褥子上。

史今听见自己说,没关系。

窗外突然又喧闹起来,人群奔跑攒动,大当家的站起身去外面,抓住了一个人,问怎么回事,下人说少奶奶把东厢房子点了,这时便也听到“走水”声不绝于耳,大当家的雷霆震怒,可雷还没落地,又听到有人喊,不好了,少奶奶跳井了。
大当家的如来时般风风火火地离去了,史今也想去看看,回屋点起了油灯抓在手里,可他刚要出门时,突然头痛欲裂,眼前全是黑雾裹着金星,他先是扶着门框,而后又扑倒在门槛上。油灯脱手,瞬间就熄灭了,小小偏院昏暗静悄,外面是满世界的嘈杂与闪动的火光,似乎没人注意到这里。

直到第二天早上,内院奶奶的惊叫才又响在这个小院子里。


金场大当家的,同一天发送两位家内人的事儿,在十里八乡众说纷纭。排场倒是够大,白事做了三天三夜,也请了大和尚开焰口,那两位不幸的人,据说一位是难产,生下死胎后又悲痛难当,另一位则是忧思过度,积劳成疾。

知道内情的人,却有不少个暗暗替二当家的不值,觉得秦老太为了遮羞,将两人以同一方式发丧,实在是对不起二当家的。一来二去人心有些散了,加之响马帮一事,大当家的决定改换门路,便遣散了一批长工。

伍六一年轻有力,本该留下,但他亲自去给帐房求情,说薛头家中有老母,难以奔波,自己一人吃饱既足,把位置换给了薛头。

一些个长工商量着回关内,还有些商量着沿着驼队的路西进,下到那仁河一带。但是伍六一没有跟他们任何人一起。他独自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伍六一走了很远。

史今下葬那天他就离开了金场,却是等到过了头七他才出了东万口。他弄了一张板车,把一些零碎珍重地载走,那是他短暂前半生挣下的全部家当。

出白河谷过了赤城,有个雕鹗镇。伍六一到此地时,板车与他都被风沙吹了一层黄。他拍掉尘土之后,在大车店买了一袋昂贵的水,老板看他的样子,说房钱给他便宜些。但是他摇摇头,揣好水囊走开了。

伍六一餐风露宿,一步一个脚印,顺着河谷往下挪,到了一个叫做羊倌村的地方,他用身上的钱在村里置了间旧屋,把他的板车停在了院子里。

老屋陈旧,他就开始打扫,于是四下里尘土飞扬,这过程静默,好像一种仪式。等到屋子终于打扫干净,他的东西也就都安置进了屋里,院里车余光板。

这几乎没给屋子带来太多的变化,伍六一原本身无长物。最大的不同,或许是他安置到了内屋床榻上的“东西”。那“东西”会把将屋子鬻给他的村户吓坏,因为那赫然是个人、或者是具尸体,在静止不动时,这二者很难分辨。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都只能给伍六一带来显赫的恶名,在这样的穷山恶水之地,或许不是真正的坏事。

但是若他们真的见了,大概又会迷惑,因为伍六一态度如此珍重小心,搬弄的动作,虔诚得像做法事的善男信女,那样的神色看来与任何的暴行毫无瓜葛。

伍六一烧了热水,将那人衣服解开些,细细地擦拭了一遍。虽然一直用被褥盖着,那人的身上比他其实干净许多。但他还是认真地做这件事情。

每日一副的汤剂要吃三七天,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副了。他却没有着急。药煎好了端来,伍六一先趴在那人心口听了会儿心跳,听得那咚咚响声之后,才把人扶到怀里,一勺一勺地把药喂了进去。

那天他两手血泥地把人刨出来,又灌下那花了他一半积蓄的药之后,他也是这样趴在他心口听的。不过那时候他没有太多把握,在那短暂的、没能听到的片刻里,伍六一都嫌自己的心跳得太烈太响了,打扰了他的诊断。

幸亏,在他闭气到快要把自己憋死之前,他又听到那个瘦弱胸膛里的心跳起来了。
而后他把他藏在这辆车上,一路拉到此地,远离了金场上的黄土风沙,和那里的故人旧事。

羊倌村夹在山坳里,久不与外界通连,穷得没有响马光顾,本地人甚至不知道东万口有个金场,这也是伍六一选择这里的主要原因。


伍六一把史今又放回炕上,给他掖好了被子。盆中水还热,伍六一骚了骚脑袋,打算顺便也给自己擦一擦,但是看了看塌上沉沉睡着的史今,他的羞涩意外地冒出来,一把将毛巾甩到肩上,端着盆出去了。等他站在院子里擦完,把水倒了再回到屋里时,一双脚却停在了门口。因为那本应睡着的人此刻坐在塌上,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空中。

伍六一手端着盆,支手支脚地站在那里:“你醒了。”
史今没说话,眼睛转到他的脸上。伍六一把盆放下,思衬了一下,坐到塌上较远的那头。

“尘埃落定了,于老东家你是个死人了,去得挺有排场的。”

史今看着,依然沉默,伍六一就按捺自己逐渐升起的心焦,循循善诱。

“你如今也还了大当家的一命了,你是自由身了。”

史今终于开口了,声音艰涩,他太久没说话,嗓子哑了。

“你把我偷出来了,春花妹子呢?”

伍六一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史今。“她死了,发疯跳井淹死的,入土为安,我没挖她的墓,我跟她没情分。”伍六一本想说“我救不了她”,但是他没说,他担心这样说会让史今也想起自己的无能为力。

史今沉默了一会儿。“她不是发疯,她是苦命的。”

“你怎么成天只叹别人,不想想自己。”

史今不说话,只垂着眼睛。伍六一又想着,是啊,他要是成天想自己有多苦,日子怎么熬得住,他如果是那样人,他就不是今天这样人。

“跟我走吧,求你了。”

史今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他喉中干渴无比,自深处泛着苦味,于是拿起杯子喝了一些水。“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押不芦散,一种麻药。之前我就想了,但是缺一味药材,正好他们伐了桃树,我就用收集桃奴代替入药,本应无事,”说到这儿伍六一有些惭怍样子。“但是与红药冲了药性,害你头疼了许多日子,我学医只得半瓶子醋,真对不起。”

“我说怎么……”

史今声音突然很轻,伍六一没听清楚:“什么?”

史今突然笑起来,那笑容几乎是傻乎乎的:“我说怎么,身上好似烧起来了。”

“很久没有过。”史今这样说,似有羞惭地摸着自己脖子,脸上的神情忽然像个少年一样,他其实也没多大,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呢。

伍六一若还能犯傻,他的身体先于他明白过来,他突觉心下异常烦躁,而后便有丝丝缕缕的香气绕他而来。

那是史今的信香,他第一次闻见。这漫长漂泊的一场雨,疏忽落到地面,浇出四处延生的草叶繁花。

伍六一把史今拢在怀里亲吻,好像火柴倒头吻一柄蜡烛。


“给我吧,便宜我吧。”

伍六一好像个闻味的狗一样拱史今的脖子,他下面还有别的什么也拱着史今,这让他脸上红起来。史今咬着嘴唇,说:“你再说一遍。”

“给我……”

“不是,前面那个。”

伍六一抬起头,看着史今,忽然好想明白了些什么。他低下头,抵住史今的额头。

“我惜你,我爱你,我惜你,”伍六一好像念咒一样,史今也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下了咒了,就这么盯着伍六一那双眼睛看,羞惭都消失了。

“——跟我走吧。”

史今发出了一声叹息,不似哀婉,更像是满足。

“好啊。”


【此处删去956字】


这一个夜过得很荒唐。说来史今方病愈不该这样折腾,但是两个人都情难自禁。乾元与坤泽的情事,本就是这样烈火烹油,至情至性的。

终于偃旗息鼓的时候,两个人相互交叠拥着躺着,都不想动弹了。

“再打盆热水给你擦擦要得?”

“那你去阿。”

两人笑起来,确乎累,确乎尽兴,纵使没有红烛喜礼,他俩现在已经是一对儿了,皇天后土为证,谁也打不散,若是做乾元坤泽有什么好处,便是这了。

“以后你再不用吃那药,再不用挨鞭子,再不用发头风,”伍六一咬史今的头发和耳朵,不知道该说更像个小狗还是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都是我的事,你高兴什么。”史今轻轻笑着,都没有睁眼,尽管背后的人拱得他很痒痒。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只是这么躺着,皮肉贴着皮肉。史今捏了捏伍六一环着他的手臂。

“往后有什么打算?”

伍六一想了一会儿,开口:“我之前,还有个念想,当时你骑着马带我看山,我就想着你能不能做我的二当家。”

史今在伍六一的桎梏里艰难地转过来,揪他的下巴颏。意思很明显:我当初开导你的时候你就光想这个?

这动作让伍六一笑起来,可他说的话让史今的笑容消失了。

“现在我不那么想了。”

史今看着他,伍六一这会儿的笑容甚至有点陌生,后来史今会明白,这是一种以伍六一此身此时而言,极难得的开悟,一种奋不顾身而引发快乐自得,没人这样对待过史今,所以他看不懂。

“我那时自然地这样想,可我从三道川出来,挪到这里,我又被风沙吹了一遭。我觉得我还是啥也不知道。没有你,我啥也不知道。”

“我凭什么让你做我的二当家?”

史今想要反驳,这是不合理的自贬。但是伍六一依然笑着,他看着史今的表情是热切的。

“所以——你想不想做当家的?我给你做工啊。”

史今愣住了。伍六一继续。

“你说大有可为,我觉得也是,可没你拿主意不行啊。”

有好几句话冒出来,它们俗套,落了窠臼,它们自有正论傍身。可它们都消失在史今的嘴边,向上而涌,成为他眼底的水。史今把它们眨碎,更多地盯着伍六一看。
“你就甘心只给我做工?”

“当然啊,你要给我个二当家的做,我也不敢推辞。”

伍六一这样说着,摇头晃脑。让史今笑出来,而后出乎伍六一意料地,史今去吻他了。吻得热烈又动情,伍六一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以后任命别的什么可不能用这法子。”

伍六一这话招致史今不够认真的两拳。闹完了之后,伍六一郑重其事地开了口——


“当家的。”

“哎。”

史今接住了伍六一的手,把他从那个能摔人的坎儿上拉了回来。探矿是个危险的苦差事,一不留神就要出事。因此两个人都加着小心。但是这个老窑洞看来是值得一探的,目前来说,虽无黄金,倒有黑金,他们发现了煤炭矿脉。

两人已经进得很深,史今打下一个标点决定折返。回去的路曲折幽长,他留出一点煤油量的富余来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

史今在前面走:“里面还有洞天,还得再来一次。”

伍六一在后面跟着:“要不要雇人?”

“不急。”史今在心里思衬,他的想法比眼前这漫长的窑洞铺得更远。“本地已经有几个窑王,我得想法子与他们拜会拜会,虽然他们也不一定吃这口敬酒。要是买地,恐怕还得跑一跑警察局,还有西马台的那些马匪老爷们……”

伍六一险些跌了一跤,急慌慌站稳后怨声:“好麻烦。”

史今停下步等他,拉住他向上伸的手,又攥在手里紧了紧:“想挣钱,做事业,哪有容易的事。”

一线光亮在眼前,两人钻出了老窑洞,然而外面也并不太光亮,他们在下面耗费了一整个夜晚,将至的晨曦晦明。

伍六一靠在洞口出大气。史今笑起来。

“怎么?怕难了?”

“有什么好怕。”伍六一抹掉一头的汗,嗤之以鼻,笑着瞥他,忽又振臂。

“你的二当家我,天不怕地不怕。”手臂放下来,又看着史今。“怕你一个人就完了,怕那许多干嘛。”

史今本就着袋里水洗脸,听了这话咬住嘴唇,手上掬了一捧水抹在伍六一脸上。伍六一拦腰抱住史今放倒在地,史今叫着赶紧塞紧了水囊,没留下防备,被伍六一狠狠地挠了痒痒。

“怕不怕我!怕不怕!”

史今笑得喘不上气,只好求饶:“怕了!怕了!”

这基本是伍六一能对史今动粗的极限了。史今求饶,伍六一就停了手,但没起身。压着史今亲他。史今受了两下,推推他,于是伍六一往旁边一摔,仰面倒在地上。
“这里离羊倌村太远,咱们又得搬家。”

“没事,当初我怎么把你用车拉去,再怎么把你拉出来不就行了。”

史今又把水袋拧开,往伍六一嘴里倒了一点。

“我手脚双全,要你拉。”
伍六一漱口,叽叽咕咕,起身吐掉掺着黑色的水,那是在矿下吸进的尘土渣子。

“你是当家的嘛。”他又开始呼噜脑袋,从里面拍出可观的黑尘。“我现在又穷,钱之前几乎都花光啦,只好卖力气。”

史今笑了:“那我也没带着嫁妆来啊,你把我刨出来时候,咋没顺便偷点陪葬。”他如今说这些毫无滞碍,伍六一倒皱起眉头。

“哪有时间,那时光顾着紧张……而且里面也没搁什么,他们只是给你穿了身新衣服。”说这些的时候,伍六一的表情转为严肃,他显然是很不满前东家的处置。史今看着他,转了转眼睛。

“咱俩住在矿上的话,羊倌村的屋子卖了能有一笔钱。”史今掐起手指头。“齐大脑袋开价不高,这块儿他当荒地卖的,但再雇人,就剩不下什么……还得去想法周转。不过无妨,如能有我预计的产量,不出一年就能回本……”手指扳动,他给伍六一解释的时候,一半心思已经在倒利息了。伍六一坐到他身边,把那人肩膀揽进怀里,听着他算计,原来他寥寥数语,在伍六一眼前铺开过十里山河,如今又一般地张口,熨开数载的岁月。那其间褶皱,在他口中听来,都不难过。

史今温和的絮叨被伍六一打断。

“住在矿上,总不像个家。”

“我有一个秘密,今天告诉你吧。”伍六一说这个的时候没看着史今。

“当时收桃奴的时候,我还捡到了一个别的东西,一个特小的干巴桃子,可能是那树结下的唯一一个。我把那个也带走了。”

史今盯着他看,看得伍六一不好意思起来,他转开脸,轻轻地摇晃史今。

“——我给你栽棵桃树好不好啊。”

其实伍六一只说了秘密的一半,另一半他大概永远不会告诉史今的,如果史今不跟他走,那颗树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念想。

但是史今跟他走了。金子等待灯火而反耀,火炭延烧而炽烈,树顶着恶雨风沙,也结下种子,寻一个可以发芽的地方。

晨曦的光斜照过来,史今的眼是两弯润亮的新月。


“好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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