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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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史】当时踟蹰

一个关于跳舞的小故事


文工团过来慰问演出的当天晚上,安排了联谊舞会。开场舞每连分到了两个名额,这种事情放到一群大小伙子聚集的群体中,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谁都想去,另一种是谁也不去。通知到七连的时候,七连长不是很意外地发现七连属于后者。

于是指导员下令,输人不输阵,挑两个盘靓条顺的,顶也要顶上去。但话这么说,其实也没咋挑,指导员和连长一出门就看见伍六一和白铁军在那儿清排水沟呢,于是一指,就你俩了。

俩人步调一致一个并腿:“是!”真是好兵,命令过来先“是”完,其实都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后面三班长拿着光盘跟出来,连长手一挥:“行你指导去吧,不用那什么太张扬,但不能丢七连的人啊。”

三班长也乐呵呵一个并腿,领着两个云里雾里的人走了。


史今领着俩人去活动室的路上,跟他俩解释了一下情况。白铁军听完乐起来,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出其公差云云。但让史今意外的是,伍六一听了居然也没什么意见,不过是拧了一下眉毛,就点了头。

原以为这人要发脾气呢,看来当了班副是稳重不少。

史今这么想着,比较欣慰,把那张年代久远的光盘塞进活动室的DVD机,开始了他的速成教学。

光盘放的是杨艺,教的是北京平四,相当基础了,想必文工团的女兵也不会为难大家跳吉特巴。

趁着伍六一和白铁军看光碟的时候史今叫来了甘小宁,除了史今这个因为上一次的活动学过的人之外,甘小宁是班里唯一一个稍微会点的。看完光碟史今开始实际教,他跳男步小宁跳女步。史今教跳舞和他平时辅导别的科目没啥区别,先讲动作要领,后示范,而后分解动作,逐一纠正,再带领练习,直至熟练记忆。

一遍下来问两人看明白没有,俩人都说明白了,于是又把白铁军指给甘小宁让他带一带,两边开始分别辅导。

结果伍六一上来就出错。

“不是,你手放这儿。”史今笑着把伍六一的手抓到自己腰上。

“我看刚才甘小宁手在这儿的。”伍六一从善如流,但不是非常服气,手在史今肩膀比划了一下。

“那是因为刚才我跳的男步,你下周要和女同志去跳的,你手放这儿才对。”史今反手把伍六一的手在身后定了一下位置。“宁愿往上不要往下,贴着就行,别使劲。”

“有什么讲究吗?”

史今笑起来:“讲究就是不然你就要吃巴掌。”

伍六一对这玩笑的反应是瞪他。

结果开跳发现不行,两组都频繁踩脚。于是去掉手部动作先光动腿。光动腿也不是很行,不是撞肩膀就是撞脑袋。伍六一和史今这边俩人背着手,你进我退地移动。

“左脚,右脚,跟,嗯好,向左侧转,幅度再大,对……”

这些口令下达的方式都是伍六一听服了耳朵的,于是在一开始的不适应过去之后,伍六一进步神速。很快超越了甘小宁与白铁军组的进度。于是班长让伍六一解散,过去带了一会儿白铁军。

白铁军笑眯眯的:“班长,我看他们交谊舞老有那个动作,就是一下,‘咔’,下去的那个。”

一旁蹲着休息的甘小宁马上出声:“班长你小心点,这人刚才想掰我来着,我没让他得逞。”

史今的思路是立刻出现在别的地方的:“弄花步要问女兵同意啊,不然人家文工团团长找你‘唠唠’我可不带救你的。”

白铁军马上表明立场了:“班长你放心,我肯定不给你惹事儿,我就是好奇。”他表情没严肃一下,又掉回笑脸。“再说我掰谁也不能掰我们尊敬的班长啊,我再要掰也不能当我们伍班副的面儿啊,那班副不亲自给我掰成两截子。”

而伍班副对此毫无反应,他对核心思想是“他护着他班长”这系列的玩笑几乎都如此,三班人中隐隐有所传言,怀疑堂堂伍班副其实爱听这个。


上午的教学告一段落,下午几人继续。史今又找了几盘磁带,顺便把慢三也教了,用他的话来说:“防一手,不要被人打了伏击。”

白铁军学东西慢热但是扎实灵活,下午收训前隐隐有后来者居上的趋势。伍六一动作,节奏都没问题,就是硬。史今跳一会儿就得提醒他:“腰背挺直就行,肩膀和腿放松。”

但是不行,过一会儿又挺得直愣愣,只好晚上继续两人加练。伍六一难得皱着眉承认,这个我不太会。史今知道他说的是“不太会放松”,但要让他把这些都说明了就太苛求了。

于是为了应对这个问题,晚饭时候史今难得劝了他班副点酒,史今两杯,六一两瓶,喝完出来状态差不多的微醺。

两人一起回了活动室,继续进行晚上的加练。在酒精以及史今不停地捏他肩膀的双管齐下之下,伍六一终于不那么僵了,再适应一些之后,优势就发挥出来,长手长脚,大开大合,多少有点潇洒的意思。

于是训练顺利结束,史今感叹。

“哎呀,我们六一真帅。”他有点酒劲儿上头,这会儿出了汗,手指头环了半圈作训服T恤的领子,扯出一点布料离开皮肤的缝隙。“到时候不得大出风头。”

六一把裤子里扎着的衣服扯出来,头也不抬:“连长说不让太张扬。”

史今脸上有温柔的微笑:“我不担心这个,连长放心你俩才选的。”但是他又补充:“不过别人的目光是否投来,心脏是否跳动,也不是你能控制。”

这句话让六一抬头看着他。

“你说的那个,听上去像自作主张,”在短暂注视中,他的眉毛逐渐拧起。“那是不是错的?”

他脸上隐含了紧张,态度又是谨慎的,于是史今思考了一下才回答他,答案倒是明确:

“不会。”

短短两字引起伍六一的笑容,那不是被解惑的笑容,更像是犯的错误被原谅了。这笑容不像往常能勾起史今的笑容,他在那个短暂瞬间里看着他,起身去按停了音乐,收音机按键发出咔哒一声,像一个句号。

“哎呀,本以为你会不愿意去的,我都准备好做你的工作了。”史今背对着伍六一拿起水杯喝水。“我们三班副越来越有样了。”

“我能克服。”伍六一几乎下意识跟过去了。

“什么?”

“我说,有困难我能克服。”

这让史今有些无话可说,白铁军将这活儿称为“出公差”可以理解,伍六一将其称为能克服的困难就微妙了一些,史今在心里希望着无论安排到他的舞伴是谁,希望她看不出来这人的心不在焉,那太伤人自尊了。

史今沉默着喝水,伍六一倒有话说了。

“班长,为什么都是男步女步?”

“交谊舞嘛。”史今含混地解释。

“没有两个男步的吗?那要是有男的想和男的跳呢?”

史今想了想:“你别说,还真有,我记得好像是外国的那个探戈吧?有两个男人跳的。”

伍六一瞪大了眼睛:“真的?”

“不清楚,”史今摇摇头,“我没看过,是洪指导员说的有。”

这回答让伍六一噎住,憋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憋出一句:“真没看出来啊。”

“你说啥呢你。”史今失笑,胡噜了一下六一脑袋。可是看着这个皱了眉又对他笑的人,还是忍不住补充:“其实别的舞也行的。”

“啊?”

“你把手放下去不就行了。”史今比划了一个从肩膀到腰的手势。

“就这么简单?”

“那你还想怎么样?”

伍六一看着他,史今并不错开目光,于是是他先低下头,转开了眼睛:“也对。”


活动室的桌椅还没有放回原位,场地中间仍空着。

伍六一开口前,难得有紧张的感觉,他脖子后面都刺痒了。

“班长,试试。”

“试什么?”

“两个男步。”

“这有啥可……”

史今的话没说完,伍六一越过他,把收音机又按开了。句号变为破折号,音乐从断掉的地方重新响起,不屈不挠。两人离得太近了,史今有种避无可避的感觉,但伍六一并没有侵入二人之间最后的距离。他双手抓揉裤子,而后举起来,摆出那个邀请的姿势。

他的眼睛和他的手,让史今想起他最早去上榕树把这个人招来的时候,那时候他就是这样看着他的。表情成熟,甚至冷淡,但双眼中含着期盼,甚至他都不知自己渴望的是什么。而正是那双眼代表的、蕴含的力量与困顿,让史今决定把他带到军营,又把他练到如今。

在一个小节过去后,史今紧紧捏着杯子的手放松下来,他把杯子放下,把手放到伍六一掌中,而他心中所想,和当日也相同。

——这人好像是需要、想要自己领着他,帮帮他的。那我就这样做吧。


“手会打架……”伍六一的手没能落到史今腰上,他在犹豫,在对现下情形和今日所学的东西不一样的部分举棋不定。

“你在外。”史今简单决定,伍六一立刻照做。他们俩的手都在彼此腰上,这样互相揽着居然很稳定。而动起来的时候,今天一天练出来的默契则让他们进退得宜。

“真的行!”伍六一流露出惊喜的样子,史今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这有什么,换你领试试。”

于是换成六一领着步子,其实本来就应该如此,因为他跳的才是通常意义上的男步,但是平四原本就是几乎镜像的,没有明显的差别。到了这两人都会的时候,还一直是史今领着,这选择更像是习惯使然。

两人在活动室里兜着圈子,不停环绕的小圈组成了一个大圈,两个人沿着大圈环绕,成为一个规整的圆形,好像本就该如此一样的完满。

“班长,你真厉害,你发明了新的舞蹈。”

“这不算什么发明。”

“我以为不行的。”

“有什么不行,都是一样的。”

在这不断的旋转中,天地之间万物在相对运动模糊不清,不变的只剩下眼前这个一同的人。史今看着他,他踏出那一步,是有话想说的。这一刻他是领路人,他是朋友,他是心脏跳动目光投射的人,他想着六一的人生和他的困惑,想着这话需要他来告诉他,否则他恐怕旁人将他贻误。

有些史今之前一直在意的东西,在此时变得不再重要了。他垂下眼睛,不能不有些伤感。

“——男步、女步,都是一样的。六一,你知道吗。”

半阖眼皮下藏着的眼神几乎很缱绻,而在出口的一刻史今也突然发现自己是早就明白这一点的。年久的磁带放出的音乐失了真,那潜藏的柔情则在这暧昧模糊的舞曲中轻轻流泻,伍六一呼吸加速,抓紧了握着的手。

乐曲停止时他们正好兜回了开始的地方,史今的脚也停在六一前面的地方。掌握的分寸丝毫不差。没有更退一步,也没有更进一步。

——如他的人,如他们两个当兵的人。

史今抽出了手。

“下周好好跳。”

伍六一不像往常那样“是”,而是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刻他看起来很显小,好像一个青涩、不懂的孩子。

但孩子早就懂了,他只是执拗,并且听话。即便听话,仍然执拗,就这样绷着,扥着,等着。

要等到何时去?史今也不知道,诚然他习惯了领在前面,可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有些事情,他知道什么是对的,他不知道什么是好的。

对于这个人,他进也不舍,退也不舍,于是一直守着这个距离,无声之中也把那人教会。亲手捏好的人,如何能毁去。而对面那个人寝食同步,有难同当,几年如一日,有些想法,恐也是一样的。

史今取出了那个磁带,这个磁带是他的,是史今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他把它送给了伍六一。

两人前后离开了活动室,再没有说话,让夜风将方才惊起浮动的任何东西吹散。



下一次的舞蹈,是许多年后的事。

史今下班回家,拧开门发现家里放着音乐。这不太常见,那人做饭时候听评书居多。

他进门,伍六一在客厅等他呢。舞曲熟悉,有温柔的节拍,但史今关注点不在此。

“又嘚瑟什么啊你,腿好了是吧?”

“好了。”

史今蹲下来,拉起裤管,轻轻捏他膝盖。他蹲姿还是很像个兵,这估计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关节镜手术是当时在陆军医院就做了,但是后期的理疗是史今活生生地盯到现在的,盯了有三年余了。今天才蒙了那位老中医大赦,拆了矫正带。

“我给你来个金鸡独立?”伍六一这会笑得开怀得不像话,史今面无表情地瞪他:“那我就给你来个就地擒拿。”

“晃晃没事儿的。”伍六一那样看他,明明是他站着自己蹲着的俯视,却看得像是仰视。史今当年就怕他这么看他,没辙没辙的。“班长?”

于是咕哝着“多少年了还叫班长”,史今起身把手放在伍六一腰上,六一也一样,如同镜像一般契合,他们俩的“创造”,两个男步。也没跳什么舞步,就像伍六一说的,靠在一起晃晃而已。

史今把脸搁在伍六一肩膀上,这种心理上的如释重负是难以宣之于口的,即便对他这个很能咽苦的人来说,这事儿也很难,六一越对他笑,他越觉得难。

“以后别这样了,行吗,真吓人。”

“那我不闹腾,你也别走,行不行。”

伍六一把这两件大事儿说得这样轻,很有他的风格,史今微笑,把脸转了个方向。

“行啊,嘴上功夫越学越精了班副大人,会讨价还价了。”

“工作要求嘛,有困难我能克服。”伍六一用手捏史今的腰,不过以他和班长的关系,他是不会因此吃巴掌的。“答应了没有啊?”

史今抬起脸来看他:“我还走,我能上哪儿去?我发现我就是兜圈子,兜个小圈子,回来了,兜个大圈子,又回来了。”

“那好啊,跳舞就得兜圈子。”伍六一说着,把史今悠了起来,操心的人存不住肉,史今现在比当兵时候还轻了,但是劲儿还是有的,惦着脚跟着他转,没让他悠离了地。俩人都笑起来。

“我觉得我现在胆子大了,你要是还想兜圈子,我能奉陪。”

“你胆子再大还了得。”史今笑完,沉默了一会儿:“我倒觉得我胆子小了。”

五六一也不说话,转着步子,把那些情绪听进。史今摇摇头,做下结语:“不兜了,当时踟蹰,如今恍觉一辈子就这么长。哪有那么多年轻岁月犯迷糊。”

伍六一点点头,把他更紧地抱进怀里。


伤痛的漫久平复与生活的细静流淌,这是足以庆祝的事,于是他们决定出去吃饭。而在出门之前,在音乐隐去之后,爱人在金色的夕照中,交换长久的亲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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