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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孟/伍史】林深不知处

bot2556投稿梗+烦啦喵太太评论灵感产物,cp是团背景的54+团孟,但都没实活【。

预警:⚠️站街梗⚠️如有不适请随时退出,以及因为是团背景,so捏造的54故事,小太爷视角

 

 

我们在西岸遇到的红色队伍中有一个怪人。

丛林阴湿潮热,他用烂布条把头脸全缠上了,包得像是最严重的烧伤病人,看得人身上生出瘙痒的汗水。如果真是病人,我倒不会多看一眼。但他活动起来迅速,或许是这支队伍里作战素养最好的,不像身上有任何一块烂皮。

小书虫蹭过来,他对我和死啦死啦很有热情,除了年轻本性之外,还有种在两队交往上的先驱者一般的骄傲,这让他在这短暂相遇中常常与我们为伍,而他现在的队伍对此毫无担忧则让我大大心生忧虑。我问他那个人怎么回事,小书虫皱眉,说不清楚,好像是脸不好见人。我没有再多问,战争打到现在,伤疤只是大小问题。

但是我们都没想到,他脸的不好见人完全是另一档子事。入夜后我们打了一场伏击,队伍获得了短暂喘息时间,双方破锅配烂盖的首脑们忙着商量出一个脱阵策略,其余人待命休息,迅速补给。

怪人扯开一点布条,吃他们队里硬度与大小都近似秤砣的干粮,喝了些水。要说可能怪我们根本按捺不住的好奇心,也怪蛇屁股这个广东佬眼神太好了。

蛇屁股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喊:“西座!”

不辣骂他:“发么子疯。”

要命的是沉默的丧门星居然点了头:“是像。”他发话便引来迷龙,迷龙屁股后面跟着豆饼,事情就闹大了。

怪人不得已扯开布条:“我不是。”他原本缠这些的目的到此刻宣告失败,但他不解开还则罢了,这一揭开周围人都沉默了。

迷龙做下总结:“啥玩意儿这太他妈像了这也。”

但我觉得死啦死啦的结语更精辟些,尽管他只是看了现场情况之后,嘟囔一样说给自己听的。

“没听说虞大铁血还有活着的弟兄啊。”

 

诚然像,但还是不一样。相比于我们师座,他肉眼可见地年轻,甚至可以称为年少。我怀疑他刚刚成年没有多久,苦山瘦水将他熬得细。他像是所有刚抽条就糟了旱年的植物一样,以一种脆韧的精神独而挺立着,与我们矜贵持重的师座有些很本质的不同。他的脸上伤疤浅淡,伤痕屈服于他的年轻而去。

小头目站出来为他的人正名:“这是我们的三班副,从正规队伍过来帮忙的……你们不要起了冲突。”我无比确定他本想说“你们不要找他麻烦”,但这话已经很奏效了,我们立刻避之如洪水猛兽。地方民兵武装已经够让人如芒在背了,不用再官升一级了。

我凑到死啦死啦身边,短暂又迅速地达成共识:“这事儿不能让师座知道。”

什么也不能问,什么也不能说。

过了吊桥后,我们将那支队伍一同这烫手的秘辛抛于身后。

 

我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他。

第二次见的时候情况比第一次还要尴尬,如果有什么能比“一支吃得一干一稀的队伍,遇上一帮顽强抵抗的乞丐,还要人家打了快绝户去断后”更尴尬,那就是乞丐中的幸存者后来遇上这队伍的副官,是在脂粉巷子里,那副官的屁股上还有只手。

小太爷也是一时失察,把那军需官哄走了才看见他。他在巷子的阴影里看着我,又像没看着我。

说来我与那军需官的事儿算是由来已久了。那是很久之前,我本是来看小醉,到了却发现不凑巧。我看了牌子,知道她在忙,也知道她一定万不想我知道她在忙。于是我找了个能瞥见门口的巷子拐角,靠着墙等着,结果被人从后面捏了屁股。

我回头看见他,驻守禅达城的军需官笑咪咪地看着我,很有信心我能认出他是谁。

“来喝花酒哦。”

我如果再愚钝些说不定会打个哈哈过去,可我看着他,几乎是立刻知道他想干嘛,那一下捏得挺实在,于是我啥也没说。

“身上有饷的啊?”

“有。”我只想知道他还有什么屁要放。

“那么说,阵上枪炮也都够用的咯。”

就是这个。

我提着嘴角笑起来,向后靠在墙上,斜着脑袋看他。

“那够不够的,不得您爷们儿说了算嘛。”

他笑了下,起来走了。我看着他,他走了两步,头也没回:“西小院很静。”

我直到快要把他看丢时,才拔腿跟上。不管别人信不信,办事儿之前和之后,我想的是死啦死啦,前想原来平时他干的事儿是这个样,后想小太爷这一遭亏得够够。中间的时候,我倒是什么也没想。

小太爷跟男的第一次,卖了十多条七九步,感觉自己军功卓然,苍蝇小了点也是块肉,应该能少死、至少晚死些人命。

 

后来还有几次。我没太当回事,死啦死啦是团座,团座能睡出来战防炮,我是他副官,我难道还睡不出来点卡宾枪。

死啦死啦当然会发现,他是妖生孽养的,没什么逃得过他的法眼。虽然小太爷觉得暴露的主要原因是我向迷龙讨了块那种茉莉味的香皂,明面说的要送给小醉,却一直揣在自己身上。

死啦死啦很精,没有与我质问什么,而是直接找来西小院堵我。他疾风暴雨一样地拍门,又没有说任何话地等着,让我开门的时候被他抓个正着,一把就逮进怀里,而我身上的肥皂香味则让任何诡辩都成为徒劳。

我没话说,可我还有话说,死啦死啦钻我脖子的方式比狗肉更像条狗,我决定破罐破摔,先把他气出好歹,说不定我还能逃个活命。

“呦喂,烦劳团座您亲驾光临照顾生意,但是左手倒右手没意义啊。”

我说得柔情款款,其实死啦死啦这会儿一双臂膀钢筋铁打一样,快把我勒吐血了。我很不忿,这事儿他自己也干得,为什么他面对我时倒好似有万丈怒火,我不理解,我理解的,我心虚极了。

他说了什么,声儿闷在我肩上了,我没听清,我问他,他抬起头,一双眼睛这样湿润。我突然觉得心被揉了一把,那枯干的东西挤出了血汁子,还是能疼。

“军人私自营经视与日寇同谋!。”

这罪名与我设想不同,我来劲了:“哎呦,那您不得先斩迷龙再自戕,小太爷大戏看完自当跟上。”

“军令如山,迷龙听了我的,他去做事,你怎么不听?”

“我哪儿没听?再说您也没下过这个命令。”

“我没下过什么令啊?”

我看着他:“没下过令说,不让我们袍泽弟兄,求条活路。”

“那是这个求法吗?”他说这话,可我看出我占了上风了,死啦死啦不知是不是想起自己,话说得极没气势。他放开了我,在院子里转圈。我真怕他拔出枪来射点什么,躲开了些距离。

死啦死啦拉磨的驴一样发倔性:“我睡军需官小老婆,军需官睡我小副官,叫我什么,叫我罪有应得好啦。”

这类比很有些问题,有反驳的话滑进嘴里,被我咽回了嗓子眼。

死啦死啦突然停下盯着我,他这样我竟有点害怕,那双眼又红又湿,理智成了燃料,烧给大脑和双脚,他这会驻足,让人担心是不是燃料烧没了。

“为什么找你呢?”

这句话意外地非常刺痛了我:“大爷的我怎么知道!”

他听了突然冲过来,毫无预兆地开始扒我衣服。我虽然欢迎过他的大驾光临,这会儿却像反抗强暴的黄花大姑娘那样奋力挣扎起来,足有贞洁烈女的派头。我当然没想着故意做什么给谁看,那没有丝毫意义,可是我脑花子里觉得不对,很不对,我说欢迎光临,我其实根本做不了他的生意,要真做了,小太爷倒不如学那辱了门风的闺中,投河死了算了。

可是为啥呢?

我素有个毛病,有了很久,久到怀疑是娘胎带出来的——但理当不是,添这种毛病怎么能怪给亲娘——我好思考,再说明白点好瞎想,有点啥事儿总想给想明白了,想不明白也钻个蜿蜒曲折的洞儿去,总寻思能凿点儿亮出来一样。没事找事的翘楚,自寻烦恼的一流。但是眼前这一桩我确实暂时没想明白的:为什么军需官就行,不光行,心情好了小太爷还给他枕上唱一出粉戏,有道是多情小姐昏罗帐,莺声燕语谁不会啊,没吃过五花肉也看过克虏伯。

但是死啦死啦我不行,真不行。我倒是意图想明白这个不行的,但我实没什么闲暇,我是三分钟前才发现的不行,这漫长的几分钟里死啦死啦撕吧掉了我的军装上衣,他摸我的时候,我发疟子那样全身哆嗦。

“你大爷的!龙文章!”我这辈子好像还没有这样指名道姓地骂过他,我确实很生气,但他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睛中有些很深重的东西,像一柄锤子击中我,把我的怒火击碎成满地流淌的水,我反抗的双手抓紧了他的衣服,身体尽力蜷缩,想要原地消失,而我嘴里的话像我的身体一样哆嗦起来。

“不行……不行……”

我不知道我说了几个不行,直到死啦死啦伸拇指揩我的眼下,我才知道我流了眼泪。

死啦死啦抱住了我,直到我的哆嗦停下来,他的手在我背上逡巡,我花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在数我身上的伤疤。

“烦啦,我知道他为什么找你,你像个人。”

我半是条件反射地反唇相讥:“你像个鬼。”

“我带你回去吧,再不用来了。”死啦死啦把烫人的话往我背上倒。“烦啦,别委屈了。”

小太爷宁愿挨一梭子也不想听这种话,我用真劲儿去推他,不看他。

“我听令,我不来了,再不来了,你别拿这话折磨小太爷了成吗。”

他又抱我了,我不得不忍受他的柔情和愧疚,诚然这难得一见,但更让我心跳加快,引起坐飞机一般的眩晕感受,这种感受后面跟着的往往是呕吐。我表达了我的心情,言简意赅。

“别抱,恶心。”

“忍着。”

我只好忍着,因为他是我的团长,我是他的副官,我需要三米之内,随时听令,铺床、传令、分忧。分得不多,一些零碎,一些枪子,一些不会卡壳和炸膛的毛瑟和中正式。

我突然很平静,扰我半生的诸多累债短暂地离我而去,予我片刻喘息,我把手指头卡进他军服领子的缝隙。

“回吧。”

他给我穿上他的外套,拉着我出了那个巷子,坐车回了祭旗坡。

 

这件事最后的走向不上不下。与情人山海盟誓,多囿于满地鸡毛。我确实再没为这事儿苟且过,自西岸回来后我们终于受了虞师座青眼一夹,军需补给不再是问题,可以把烦恼的力气挪到别的地方去了。但是经办的手还在军需官本人身上,因此免不了得有人去服该服的软。

小太爷自问行得正坐得端,又或者曰之脸皮厚锤不破,该去看小醉还是去看。我放心不下那个又伶俐又苯的姑娘,我欠她一条腿的情。我没敢下决心用这条瘸腿续上她回乡路,小太爷下决心的事儿就没有几件办成过的,只好憋在心里想些办法。

至于军需官去不去那几条巷子,会不会遇上,我根本不在意。我已经想好了,死啦死啦吃师座大耳帖子当吃补,只要那军需官不把小太爷屁股上肉掐下一块来,那就都不算事儿。

而这事儿落在他人眼中的腌臜,我不在意。可我不在意,我也没想到它会落在这个人眼里。毕竟如果丢人丢出家门以外,那性质就变了,这是我从小时候就知道的。

要是问我的话,我的辩解是,我没想到他们还有人活着。

 

那个红脑壳的怪人向我冲过来的时候,我脑海中简单闪过两军冲突的影响之类的,然后被他掼到墙上。

“你怎么,你怎么做这种事!”

他的双眼像撒癔症的病人的双眼,看着我,又透过我。他的怒火与死啦死啦当日的不同,又有隐隐的相同。我脑海中最大的忧虑是这张脸害我,或者炮灰团其他某些小命不够牙缝儿一塞的灰孙子被枪毙。

“你大爷的!”我挣开了点,兜头给了他一巴掌。这下好像拍了石头,我整个手都麻了。但是这一句似乎把他骂醒了。他看着我,终于真切是看着我了。

“小声点。”我压低了嗓子,把他拽进巷子里。

 

我在这几条巷里其实人生地不熟,这祸水不能引到小醉那儿去,我只好拽着他钻了西小院。这地方也不安生,我知道出入之法,但这是军需官自己的地界,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带着谁来。那张脸能惹出一万个是非,我必须尽快把他赶走。

我扒着门缝儿往外看街上动静,他在我身后站得像个木桩子。

“你是谁?”

“呦喂,这话您倒先问了。”我直起身转过来。“这可得看您用什么身份问的了,是某连某班三班副啊,还是我们师座的叛徒胞弟啊?”

我这话带着足斤足两的刺儿,他倒不在意,扯开脸上布条,就着自己壶里水洗了把脸,他看起来闷了很久了,汗已经把布浸透。他的脸上现在又添了很多伤,一些是弹片的痕迹,还有烧伤。破枪我也用过,我比他幸运,我的没有炸膛。

“我不是他胞弟了。”他这话说得平静,却没否认叛徒二字。“你怎么知道的?”

我嗤之以鼻,顺着柱子坐在门槛上:“军需官的嘴和他的裤口一样松。”

他对我说的话皱起了眉毛。后来我明白他是不喜欢我这张脸上的嘴里蹦出这些粗俗的词。他观镜花水月而自投,旁人都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这眼神很有重量,小太爷悬没给他看毛了。

“你是那个副官。”

“副官姓孟,不复姓‘那个’。”我的话打在钢条上,钢条纹丝不动。“您怎么渡江进城来了,不是寻姑娘的吧?”

他的眉毛拧得更深,他离开有几年?我不知道,军需官酒后胡言缺斤少两,我也只是听了个不走耳朵的大概,但应该也有些日子了,他尚能一眼就看出我身上的暗昧之事,却已经不再适应这些污糟糊涂了。

“找药。”

我眉毛一抬:“找药找来花街柳巷?”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在找黑市。寻常药店没有我要的东西,有也不能卖给我。”

这灵活求变倒有我辈风采,不似个硬邦邦的红脑壳。“我看不一定爷们儿,小太爷借您点儿头发粘一个,说不能哄骗个把。”我用两个手指在鼻子下面比划了一下,我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他自己的头发是短短的毛茬,顶不上用。但这绝无可能。不光因为他与我们师座外表与衣着上的不同,也不光因为堂堂虞大师座不可能亲办买药这种琐事,而是他那烧了炭火狼烟一样的眼,会让所有不意图惹麻烦的人退避三舍,这一点上他倒像他的亲兄了。

 

他没了主意,还是木桩子一样地站着。我见机劝他接受我的帮忙。等天色暗些之后,我会带他换个安全地方,然后给他弄些药来,代价是他拿了药必须赶紧走,而在此地的动向,则听我的指挥。

他看穿我的焦虑,说他不会指认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这承诺很重也很轻,我没接。

然后事情便有点陷入僵局了,日头还没落够,我们两人困在这个小院子里。我熟门熟路走进内室,那有一架与整个破败的院子格格不入的精美柱子床,独一个踞在屋子中央,旁的什么都没有。我走过去就躺下休息。

我没睡着,我再清醒不过了,在这个床上我从没能睡着过,折腾得多累也不能。我听见他走进来屋内,站得离那张床很远。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不知道他想求什么,心安还是理得。我没回答,反问了另一个问题,小太爷的嘴在这方面向来不输阵的。

“你跑去那边儿,真为您那点信仰吗?”

他向我而来的步伐中有暴怒,可那步伐又停住。我睁眼看他,看见他的脸透露出哀伤,那是一种幻觉失却的痛苦。他转身离开,我默不作声,望我做下的孽,我不该这样,他和他的队伍算救了我们的命。

我又闭上眼,开始思索小太爷这张脸到底能让人瞅出多少个别人。

 

小醉从我怀里摸出一个他哥,兽医从我身上搂出一个他儿子,尽管生命中并没这么个人,但我知道迷龙基本拿我当半个弟弟看待。我没话,我都认,带着走了狗屎运的小偷一般的诚惶诚恐和心惊胆战。可现在又跑出个人,看我像看着此生归处,像倦鸟寻林、游子望乡。

这目光太沉了,不能不让人想着,那个曾经担住了这目光的人,是个什么样的。

死啦死啦曾经问我为什么军需官找了我,我没说,因为原因我只知道半个,另外半个可能根本不存在。军需官那次带着酒来,没有带走。我酒量太差,只能应付,喝小口倒大半,逐渐身上湿透,心里想着的都是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完事儿。

幸好,酒喝多了也有些好处。他那次不行得出奇,完活得迅猛。弄完了我想走,军需官突然和我说话。

“你长得好像我前任官长。”

我坐在床边系扣子,没理他。他也不管我,继续说。

“他是上一任的军需官,我给他做副手。第一次见到他,觉得他笑得可亲,腰啊真细。”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突然用两只手卡住我的腰。我推他的脸把他弄开,我是可以这样做的。他笑着,觉得我这种反抗很好玩,大概如果人知道自己终究能得逞,中道险阻就趣味起来了。

“哎,可惜呀。那么个人,枪毙咯。”他这样说,往后倒在枕头上。这倒让我有说话的欲望了。

“不至于吧,你这么个人渣军需官还没枪毙了,他是犯了什么过儿?”

小太爷就这个毛病,好过嘴瘾,活性不改。但今日不同以往,他喝了酒,我即便拖着条瘸腿还是能躲过他抓我的手。

“逃兵罪。”他这几个字压低了声音说的,后面的话也同样。“不是一般的逃兵,带了物资走的嘛,卖掉倒也算咯,他带着物资去了那边。”

他只是用大拇指往后一指,我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哦呦不得了,动了好多人捉回来,枪毙的。”

他点了烟,嚼咂别人血肉回味无穷的样子真让人恶心:“那柳条身子,可惜了嘛。”

我对军需官的暗恋史本就意兴阑珊,听出中不过一点亵玩的龌龊心思后就更毫无兴趣了。可军需官仍没说完,显然他这故事还没讲到最精彩的地方。

“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走?”

这话怎么说都开罪四方,我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下,根本不接茬。

“被男人拐走的撒!你可知,咱们虞大军座有两个弟弟的?你去查那个老三,你翻烂了军籍册都查不到的。”

我听到这儿忽然觉得毛骨悚然了,我看着军需官,他的笑容透露出一种把自己脖子上的锁链,套给了别人的快乐。他说完这些,终于倒下去吸烟,再不说话,我匆匆离开了。

像与不像,我倒是不在乎。他说那些,只是让他自己与一些大事安全地产生关联,让自己保险地享受刺激,他找上小太爷,这事儿只能占半个原因,这不知几分的相像,也不过是让小太爷从倒霉变为倒了血霉罢了。

后来我想起死啦死啦说我像个人,这妖孽一语成谶的方式倒是曲折婉转得让人失笑。

 

日头坠低似是越来越快的,我爬起来到庭中,怪人在屋檐下面坐得像个石像。我从没见过坐得这么不舒服的人,我不能不想起他那据说倭寇不平不会坐下的亲兄。

我走过去,没靠太近。

“还活了几个?”

“两个,我会把他们治好,带走。”

我问出我最大疑问:“你到底怎么过来的。”

“泅渡。”

就这么简单吗,我看着他,他没有任何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也许就这么简单。就像当年迷龙在此岸,望着彼岸自己的媳妇和儿子,抱着石头一个猛子扎过去一样简单。

“你说,要是你亲兄抓到你,会怎么处置?”

我肚子里开始打起别的算盘,我今晚得回祭旗坡,我不得不想法把他拍住,小太爷千怕万怕就怕他擅自行事。

“是像前主力团长那样砍,还是像你旧人那样崩了?”

他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震惊与痛苦,我没来得及愧疚,他发问。

“慎卿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我当即想抽自己嘴巴,立刻开始劝起他不要去给他二哥浇祭。没想到他摇了摇头,说他与慎卿接触不多,一共没见过几面。

“慎卿留过洋,他不是将才,他不该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大哥确实这种脾气。”

这就是他对他逝去的亲人的最后评价了。当他在他家庭位置中的时候,他看起来更小了,不再皱眉的人看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却有一种因在其位而显示出的适宜。我突然想,师座或许曾经很疼爱这个小弟,他很像他,坐着也是一柄磨亮的钢刃。

“请您都节哀。”我柔肠不足,恶毒有余,偶尔也觉得欺负了年轻人。他倒不明白了。

“什么都?”

“两位都节哀。”

“哪两位?”

我有点火气:“你留在这的,你带走的。”

他摇了摇头:“我没带走任何人。”

这倒出乎我意料,他看着不像个白眼狼的底子,使我不自信了。

“那么说,那位军需官不是你带走的。”

我很惊奇地看见,恍然大悟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脸,他微微笑了一下,我不记得见他笑过。

“你搞错了,不是我带走了他,是他带走了我。”他回想了一下我们的对话,又补充:“他也没有死,我不用节哀。”

 

我在他这里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他看起来不像健谈的人,讲起那位前军需官倒是滔滔不绝。他管他叫班长,描述时前常有“我的”,这便牵起一座小桥,连接起了他的“班副”。

他说他自己的年少理想,说那理想掉进现实的泥里,说他们二人早年的相遇,以及而后漫长的相陪。讲他的班长如何从很久之前就领着他,讲他们二人如何从这岸到那岸。

他把一次闹得虞家军鸡犬不宁的叛逃说得极简单:“他原来就那样,我说他做军需官做太久入了骨,老觉得别人的缺少和他有关。我们那时也临着沦陷区,他看了对面,说‘很艰难,这要怎么打,打不动的,也活不了’,从那就开始惦记,好不容易凑够了一批最紧缺的物资,自己一个人带不过去,我说我帮你吧,就跟他去了。”

我看着他,觉得这人可能脑子里也有些贵恙的,没有正常人这样想事情,敢于实践的更是疯子里的疯子。他表情变得很温顺,比在我身上打了眼的那几个瞬间更彰显。

“他有很多有益又柔和的道理讲给我听,听多了也就总想试试。可那次他不让我去,还和我生气了,我们吵了很大的一架,但他终于没拧过我。”

我看着他,仿佛能看见那些他的亲兄交给他的、后来掉进泥里的东西,被他捧给自己的班长,他的班长就帮他把那些泥巴洗净,以至于他成为今日的他,这就是他们的关系。

“我和他说,我和你去那边打鬼子,死一起,就不是错的。我留着这里,总有一天我要打你的,我不行,对你我不行,我没别的路。”

听到这里我不能听了,这话穿进耳朵里刺痛。太危险了,我站起来,他也及时住了嘴。

他现在已经是另个颜色了,是他口中要被打的那一边。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句。

“今非昔比了,原来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他,现在我只想多个人记住他。”

这话别扭,我看着他,觉得他的班长应该不像他口中活得那么明朗写意。

“你的班长,我们上次没见过吧。”我斟酌着词句,他说他班长没死,我看他发癔症的样子不知能不能信他。“怎么不和你一起了?”

“我们带着物资撞到正规队伍,后来就在沦陷区打游击,他做班长,我做他班副,我们班打光了两次又编起来,我没想到最小的编制也能拆开,我们太缺人了。”

日头落了很多,他的眼睛开始显得亮。我想他对我这样言无不尽,是否和这昏暗光线有关,他这会儿不知还能不能看清我了。

“我出了一次护送任务,跑马道,三个人的小队,回了我一个。我受伤了,爬回去躺了半个月,起来他们告诉我说,我班长在林子里打丢了,我真后悔没跟着他。”

我咂摸出一些最要紧的滋味:“从那之后,你就开始跟民兵游击队了,你在找他。”

没想到他摇了摇头:“我这么做,是因为他会这么做,他像水,总是流去洼地,我得跟着他。”

“小太爷也没说这一桩耽误那一桩。”这回他不反驳了,被人看穿这些心思,他有些局促,但我看出那局促更多是因为他至今还没有成功,他有些事不知如何交代,尽管也没人接他的交代,或许只有他自己。我本想说独一人的散兵游勇活不下去,但我居然没有说。

“我总觉得我能找到,他没跟我告别,他不会一走了之。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信他。”他看了看我,笑起来,这是全无恶意的:“你不明白。”

我确实不明白,我把命掏出去的时候也还没有这样信人,他这种惬意的心思,小太爷享受不到。我们就没有话说了。

天终于黑得够了。我带着他出了门,耗子一样贴着墙根儿走,我把他藏进了之前死啦死啦藏小书虫的地方。我在心里这样命名的时候不由得沉默,所以他问这是什么地方的时候我没答上。我只和他说,是安全的,上次藏人就藏得很好,只要你不乱跑。

而后一个瘸子以他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回了祭旗坡,拿走了一些非常珍贵的药品,去换灰孙子们朝不保夕的人命,至少他是这么和自己说的。

 

我带着那些药品在禅达的巷子里跛行。

天色很晚,或者是太早。这是最合适的时候,天昏地暗,月黑风高,可以做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我这一桩已经是这些勾当中顶级高尚的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可这也杯水车薪,小太爷报销的人远超过这一点良心发作。我麻木地走,几小时前的对话又回到我脑海,怪人的故事荒诞不经,听起来几没有枪炮轰鸣的重量,怪人口中的引路人像个肉身的菩萨,比死啦死啦更像个臆想。我想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哄自己的手影戏,推开小院子门的时候,我决定不相信他。

我在黑暗中看见他的影子。他在室内,守着一个方便射击门口的角度,但他的素养已经被疲惫消磨殆尽,他睡得几近昏迷,这刻骨疲惫倒像个从土里刨出两条人命,又泅渡过了怒江的人。

我靠近他,把他推醒。

“谁?”他睁眼了,倒像是个梦游的人。

“送药的好瘸子。”

“是你。”我看他,他双眼混沌,累得醒不过来了。我就知道他没在叫我。

“不是。”

“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抓住我,伸出手试图摸我的脸。我用手格挡,他这会不清醒,脸上的神情是一种悲哀的狂热,我担心他一指头戳瞎我的眼睛。面对我的挣扎,他很绝望地试图抓住我,姿势不对,把我绊倒了,脑袋磕在地上,装药的马口铁罐子摔了出去,发出很大声响,惊醒了他最后一点没醒完的幻梦。

我在那儿无病呻吟地揉脑袋,把脸藏在臂弯里,他把药品拾起来,向我道歉,我很大度地挥了挥手,帮他把罐子裹严实,绑在了身上。

 

我带着他摸出了禅达城。

“我没机会告别。如果有机会,麻烦孟副官告诉我兄长,我去了。”

“去哪儿啊?”

他没回话,我听懂了他的沉默,我曾经把同样的话抠在纸上,天女散花一样散给亲朋,弄得很热闹。

他忽然又急急地补充:“我忘了说,我的班长叫史今,历史的史,今天的今。”

我不耐烦:“我记不住。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我记不住。”

他带着惊人直觉和笃定:“你记性很好,你连一面未谋之缘也记得。”

他看了看天,天很晦暗,一丝光亮也没有。

“我不再是虞家人。”这更像喃喃自语,而后他有了主意:“我是我们连第五百六十一个兵。你记我作五六一吧。”

“我不记,鬼才记。”

“谢谢你。”

“快滚,快滚。”

他还不走,在黎明前最浓厚的黑暗里看着我,我不想让他看个够。他如今真是看着我,我却从未有这一刻这样想让他快走。于是我开了个极恶毒的玩笑,我问他,还看,念什么呢?要不然,小太爷给你算便宜点。

他看着我,脸上不自觉地透出的眷恋温情消失了。我则扯出一个我认为他的班长绝不会有的笑容。他突然抬起了手,我几乎肯定这一下要落在我脸上,我也如此防御的,但是他出招与我所想不同,这一下落在我背上,两只手。

他拥抱了我。

我们在黑暗中沉默地站着,像两棵意外缠生的植物。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声音。

“班长。”

他听起来真疲惫,有些东西在人心上的消磨的方式与战争不同。长久的希望像长久的绝望一样毒人,可怕的是这人什么别的也不要。

这只是一声官职,两个音节被他叫得像一声爱语,不知道这走投无路的两字他已经揣了多久。我成片地起了鸡皮疙瘩,脑门出汗,难受之极,但我还没有推开他。

他越抱越紧了,我想挣扎,我当然要挣扎,他在我挣扎之前放开了我。

“再见,孟副官。”

我没控制住:“我叫孟烦了。”

他转身,带走了一个名字,留下两个,这不公平,我的家训不许我做这种事。于是我冲他的背影小声喊:“我的团长叫龙文章。”

如果他听懂了,他没有任何停步,倒是越跑越快,消失在我视线中,他用我不能相信的方式回了对岸,去救他的同袍。

我又站了会儿,这没什么意义,我什么也看不见,一线天光亮在我眼中,把我照成睁眼的瞎子,我转过身,低下头,慢慢拖行回了我的来处。

 

那个拥抱后来被我转送给死啦死啦,在我最后一次看望他的时候。而五六一的嘱语,我是稍早时候,在去见死啦死啦的车上向虞啸卿倒出的。那时我确信这将是我最后的机会。

虞啸卿听了我的话,几乎没什么惊讶,倒是张立宪,在我描述的时候频频从后视镜看我。

“他是我的弟弟,或者该说是胞弟,我的母亲不认他,因他不是她生的,但我从未因此低看过他一眼。”

“可他背叛了我,以远恶于慎卿的方式,他带着我的军需官逃走了,让我任命了慎卿,任命了现在那个用小老婆的喜好换战防炮的人。”

原来您都知道,我的惶恐未及袭来就已经消失,不知道师座知不知道我的事,大概不知道,否则早砍了我以正军法了,没想到虞大铁血的思维因为炮灰的肮脏低劣而受了局限,这真是罕事,几乎给我带来快乐,如果我还能快乐。

出于某种幼稚的报复心态,我没有做任何纠正。师座当然会觉得是自己的弟弟带领军需官逃走的,这思维的惯性几乎无可摘指。

“我之前,很久之前,确实在两个弟弟中更喜欢他,胜过慎卿,还因此产生了些无谓的置气。他那时和我很像,太像了,因此我有时也想,是否……”

他没说完,我也不想听。我曾说他很像他,我曾对,我现在错了,他们一点也不像。当然这话我也没说。师座没说完他的话,转而问我有什么要说的。

“他说,五六一去了。”

“五六一是什么?”

“他说他是他们连,第五百六十一个兵。”

“他连名字也抛却了。”虞啸卿摇摇头,我看着他,又想起他的副师长。“他去哪儿?”

“……他说,他去死了。”我补全了他没说的话,因为我无法替他用那种神情凝望他的兄长。

他点了点头,我本以为这意味着对话的结束。但虞啸卿的结语没完。

“好。”

我这次真的无话可说。

 

 

很久之后,我也得到一个数字,六百,我得到那个数字之后有过瞬间的恍惚。

牛腾云对我不错,以一个俘虏来说待遇优厚,尤其是我这种成天闹事不配合的。于是在我的疯发过一些之后,我向他打听了五六一这个数字,牛腾云对我居然认识他们的人很快乐,立刻答应帮我去问,结果从此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只意味着一种消息,我就再不问了。

是他们的连长接过这烫手山芋,告诉了我五六一的死讯。说他后来又跟着队伍辗转去了很多地方,最终和他的班长一样打丢在了山里,再没被找到。如同一个故事尘埃逐渐落定的尾声,隐没于无法窥探之处。

若我的灵魂仍有活色,自然会想他和他的班长在林深不知处重逢,想他们双手交握,双目凝视,如一颗心的揽镜自照,如彼此错过的时候一样年轻。

连长解下他缠在脖子上的毛巾递给我,我只是想着那些远去的人,任眼泪流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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