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猪。

关于

【伍史】夜奔

看了好多伍六一去找班长的,突然就想写一个班长主动跑去找六一的故事!

预警:不可避免地对原著情节有一些个魔改



三班长站在包子铺前咬着舌头。

久知上下榕树皆以加大红为待客之礼,近些年经济发展形势变化,大红走入日常饮食,但是包子加大红是不是略微有点矫枉过正了?

三班长没敢说,也没敢问,人家的饮食习惯哪儿好指指点点呢?只是将剩下的萝卜丝牛肉包圆,又捡了几个纯素的,那带着红丝丝内馅的包子姑且也拿上两个,凑了半屉的数,装进塑料袋子里,交钱拿走。

卖包子的姑娘有着包子一样圆胖可爱的脸蛋,带着的黑框眼镜被笼屉里瞬间冒出的蒸汽模糊了一片,但是丝毫不耽误人家精准找钱,并且将一兜子圆滚滚的包子递过来,说上句您拿好嘞。

那句话带着沾唇粘牙的口音,让史今在围巾后面笑起来,那口音他曾经有个兵老是要在他面前漏出来,管都管不住,还有个兵却是捋顺了舌头之后再不曾说给他听,不说还罢了,有些什么相关话题走得不对,那倔脾气顶人一个跟头。

有时候还是字面意义上地顶人跟头呢……史今想起当初他俩还在磨合的时候,某次,他都已经忘了是因为什么,总之那个倔脾气的真的跟个上火的牛一般,弯了腰就用脑袋从他背后撞过来,撞得两人滚倒在草坪上,撞得史今当时憋着的一腔子火气全都化成大笑散出去,又在督察靠近之前七手八脚地爬起来躲进器材室,在昏暗里吐着气音咬着嘴唇,从对方身上摘草叶,可不敢扔在地上只能装进兜里,现在想起来怎么那么好笑。

于是史今真的就心情这么好,拎着一袋子包子,那烟火气十足的分量比他另一只手上单薄的行李还重点。他站在飘着雪的上榕树街头,丝毫不在意周围穿行的人,我行我素地等着红绿灯。


三多的信没有以前来得多了,能写的内容也越来越少,当年那三遍保密守则到底没白抄。但是内容少也不能耽误上一封信说漏了嘴,不过要怪也怪他曾经的三班长太心细了,不能怨他。小小许三多也不过是有感而发说好久没见到班副了,那天遇见了,班副过得挺好,大家都好我真开心。

多真诚多真挚,班长可感动了,立刻给许三多打电话,层层转接之后终于对上本人,班长关怀备至,问候完了之后话锋一转便说小兔崽子伍六一复员了咋都没人和我说的呢?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班长了?嗯?

许三多当即败下阵来,他怕让班长失望都快成心魔了,欺上瞒下大约也算一种罢,抱着听筒几乎哭出来,旁边闻风而来的成才怒其不争地掐他大腿。

这厢班长也当不了几分钟恶人,语气硬气了几句便转回去了,许三多挂电话之前,被班长已然捋顺了毛,乐得见牙不见眼,手中示意了几次来着,但是成才摆摆手没有接听筒。

许三多挂了电话问成才咋不接,成才表示废话你个三呆子,最后一面闹得多僵呢,我接了说什么。

许三多还是乐着,说我觉得班长不介意的,应该早就不生气了。成才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呢,许三多一时没话说,难得地嗫嚅了下——在如今他已经很少这样了——说道,“班长不是我,我不是班长。”

外人听来是重复的两句废话,但成才是早在许三多还只能像个顽石那样表达自己的时候就了解他的人,他明白许三多的意思,他不是史今,史今也不是他,如同他和史今分别成为不同的人,他的接纳与史今的原谅是不相干的两件事。

成才有时候也会惊异并思索,现在的三呆子这坚守的自信从何而来的,他从那厚重如土地的自卑里,怎样刨出这些自信,垒成今天的这座名为许三多的堡垒。


班长后来又打了个电话,不是打给许三多的。那个号码在他复员那天就揣在他兜里了,是给他送行的唯二的人之一写在卡片上塞过来的,那人还给他现场展示了一下他的小灵通,并且表示24小时开机,有事你说,你说我办。

史今笑得感慨,收得珍重,然后从来没打过。

他原本也不是个爱和人唠嗑的人,不像给他塞电话号码的那人,对着整个连的人还能说些慷慨激昂的知心话,占着线煲粥这事儿,怎么也感觉得等人退休了才好去干。若是别的事儿……那就更不用说了,有什么难处七连的兵不能抗的呢?报喜不报忧是由来已久的通病了。

本来史今还想不到得是什么级别的大事儿,才能让他去惊动连长,不过今天这个想来也差不多了——自己曾经的班副,一手带出来的兵,最好的朋友,人生的道路急转弯,自己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要不是史今还有点自信,他会觉得自己做人失败的。

挑了个饭后的点,史今拨通高城留给的号码,响了两声就接起来了,顺着电波传过来的声音带着惊喜。

“咋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呢,”惊喜是惊喜,但是语气并不飘,是有人此去经年之后心气儿也沉稳了,“啊?今儿?”

——看来到底没沉稳到什么地步,这顶暧昧俗气的外号当年整个连只有他叫,今天仍叫着。白铁军曾经偶然听到过,然后管史今叫了一次“今儿班长”,被伍六一撵了五公里后再不敢叫了。

现下这样叫着,如同这几年的分别全然没有任何隔阂。史今发现自己在笑,笑得眼眶湿润,原本“兴师问罪”的心情就不稳固,这会儿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他叫连长,电话那头回他一句哎,似乎是担心什么似的,马上就追了一句“是有事儿吗,有、有事儿你说啊?”,史今马上答没事儿,趁机刮了下眼皮揩掉水汽,虽然隔着电话线谁也看不出啥,但是史今无端还是觉得自己好像暴露了什么一样。

高城听着,说“没事儿,没事儿就好。”然后语气似乎喟叹,又说道:“有事儿你也不告诉我,你啊就你。”

这下可让史今逮着机会:“要说这点您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啊。”

在高城“个孬兵!”等对许三多泄露军机要事的痛斥之外,史今终于咬出了伍六一后来的全部情况,装甲老虎龇牙咧嘴张牙舞爪,但是多少有点小心翼翼,是怕自己当年对不起的人又对不起一次。这让史今心里发紧,他原本怀着的兴师问罪,其实说到底问的都是他自己的罪。

史今,你怎么就能全然不知道呢……

高连……不对现在是高副营长了,听出来了,吹胡子瞪眼:“你以为你是观音啊菩萨啊,全知全能啥都要管?”

史今还当年护许三多时那副样子:“哎我们就管了,别人还不说,这个人我一定要管!”

高城挂了电话脸上还带笑,门口站着的马小帅探进一个好奇的脑袋:“您今天心情蛮好呢!”

高城的笑收不回去,眨了下眼轻轻骂了句滚,于是马小帅也笑着把脑袋缩回去了。


彼时跟高城那儿慷慨陈词,其实史今心里没底。

高城说伍六一专门和他说了别告诉他班长,许三多说班长您别生班副的气,史今不知道当年亲密无间的是不是早已陌生了,尽管那原因的来由让人不能苛责。

报喜不报忧,报喜不报忧,当年两个人寝食同步,有难同当,有些臭毛病也是如出一辙了。

不过也有好处,便是行动力也差不多毫无二致,当年高城还四处活动的时候伍六一退伍报告都打好了,如今史今撂了电话就买车票跑来了上榕树,二十几个小时咣当咣当,火车转大客转小蹦蹦,上顿泡面下顿泡面,以至于终于抵达的史今觉得脚下坚实土地如此可爱,路边小摊子热腾腾的包子如此可亲。

上榕树气候比佳木斯还是温和得多,数九隆冬地上积雪也不过过了脚脖,雪铲便能对付。不像他刚离开的东极天府,这时节出门几乎要游着——雪地自由泳。

但是这天气对脱离了笼屉保护的包子仍是不友好的,史今拉开了自己羽绒服的拉锁,把包子揣进了怀里,热乎气儿就这么顺着毛衣透到皮肤上,史今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护着怀里的包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街走,找伍六一的摊子。

而伍六一看到他的班长的时候,也就是这么个造型——一手拎着单薄的行李包,另一手护着肚子,而肚子诡异地隆起着,害得伍六一嘴里的烟差点掉了,说来也不能怪他,要怪就怪那个和他合租一个屋的那个租客吧,那人平时没啥爱好就爱看个电视剧,昨天晚上的时代剧正演到痴心的女主角怀着孩子去找那抛弃了他的男友那部分,彼情彼景恰如此时此刻,一时的荒诞感倒是好歹冲淡了点伍六一对于重逢的百感交集。

史今抱着雪夜突击千里奔袭的心,也就根本没和伍六一打任何招呼,如今看着他惊惶的脸色,半是重逢的感慨半是恶作剧得逞的心酸。

“师傅。”

几分钟前史今就是这样喊着,那时伍六一正背对着他收拾,围巾让史今的喊叫闷了声,于是伍六一也就没有听出来,他只是稍微提高了音量。

“收摊了,明天吧。”

“就等你收摊呢。”

是这句让伍六一转过身的,这么多字儿了,再听不出来就说不过去了。他瞪大了眼睛看自己面前的人,自己曾经的班长,在澄黄的、倾撒而下的路灯光里笑出一对儿弯弯的月牙儿,还有一个看不见的月牙儿包在围巾里,只能听见。


史今那件曾经用于在佳木斯的山间穿行的羽绒服,对付上榕树的雪俨然是有点杀鸡用牛刀了。进了屋里史今就敞开了怀,掏出了那一大兜包子,交给了伍六一,又把那衣服脱下来,就仿佛一个什么厚壳的水果脱了皮,露出里面细瘦的芯子。他穿了件浅驼色毛衣,毛衣洗缩了水,倒是正好罩着他的身量。

伍六一把包子放在折叠桌上,看了自己班长几眼,把这人全看在眼里之后,又转过身去,从木头柜子里掏出了半瓶子白酒和两个搪瓷杯。

“酒量涨了没有?”

“稀松。”

班长这似乎轻松自在的状态多少传染了点六一,他微微笑起来,给两人都倒了点酒。包子洗了手敞开袋儿就能吃,倒是省了盘子。

班长拿起一个包子掰开,也就是那么巧,正是个辣的,热的辣气儿冒出来,六一似乎刮目相看地呦了一声,以为自己的班长得了历练有了进步,然而那神情又马上转成了咧着嘴的笑,因为他的班长被辣得皱起了鼻子。

“你说你买它干啥。”

史今不接话,噘着嘴瞪他一眼,把两半的包子塞进伍六一手里。自己又掰了一个,还好这个就没违反基础统计学了,萝卜丝牛肉。

一个包子三两口也就下肚了,伍六一端起酒杯,说敬班长,史今也就端起来,两人磕一个,伍六一一口干了一半,史今不敢这样喝,抿了一下,还是辣得厉害,又撕了一角包子塞进嘴里。

“几度的啊?”这句话因为含有一定比例的包子而含含糊糊的。

“38,班长你这可得练啊。”伍六一这话说得心情愉快,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包五香花生米,撕开了袋子。

“练不出来,就这样了,”史今伸手捻过一颗,丢进嘴里,“你还嫌弃我呀?”

这话伍六一可不爱听:“看你说的!当年咱队里还没禁酒令的时候,过年过节,你哪回没喝趴下?哪回不是我弄你回去的?伺候你多少次了还嫌弃你?”

“是是是,班长不对啊,班长罚一个。”史今乐着,端起杯又抿了一口,脸又辣得皱起来。

伍六一立马又拦着他:“行了行了,和我还整这个,你喝急了一会儿又倒了。”按下史今的手之后,他瞥了一圈周围,似乎想凭空变出一瓶啤酒来给自己向来不胜酒力的班长一样,但是就像他这原本只有白酒和花生米,那些个柔和的东西他这儿都没有的。

史今看着伍六一不知为何地跟虚空较劲,笑意加深,又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摸进兜里。

“那罚这个吧。”

一个小盒掏出来,崭崭新还套着塑料薄膜,被史今搁在那漆面剥落的小桌上推向伍六一,惹得伍六一嘴里那颗花生米咽了半天。

——是红河。

香烟也更新换代,现在要是去买红河的话,它已经不长这样了,面前这个红河的壳子能一下子勾起太多回忆,伍六一盯着烟眼睛就抬不起来。

“当初,是谁说的啊,”史今慢悠悠地说,搓着花生米的皮,“不会太久,也不会……”

伍六一举起双手,这不是个投降的动作,七连的兵不会投降,他只是向自己班长认输,或曰服软,这是不在投降范围内的。伍六一念叨着“行行行,罚我罚我”,一口把酒杯里剩下的酒闷了,但还是抬不起眼睛,不怨他吧,忙着把泪花眨掉呢。

史今不逼他,拿过酒瓶子添了酒,又很贴心地把烟盒子给拆开,甩出一根儿塞到伍六一手里,但是史今确实是不抽烟的人。这盒烟他一路小心揣过来,这会儿才发现没带火。而伍六一身上的火机又这么适时地打不着了,也许是因为他手有点抖。

不过幸好,他屋里有个小太阳,伍六一走过去打开了小太阳,蹲下去嘬着了烟,再起身的时候没太站稳,扶了下床边,史今看着他又走回来,并没有他以为地那么不便——刚才他们一路回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步履几近常人,就是不知道这人吃了多少苦才把自己练成今天这样。

伍六一从床底下掏出一个马口铁罐子的盖儿,盖里面有烧过的黑痕和油泥的焦黄色,这是他的烟灰缸。两人又一巡包子一巡酒,小太阳开着史今觉得脸上热热的,眼睛也热热的,适合煽情。

“班长可想你呢,知道不?”其实史今已经隐约有点上劲儿了,伍六一确乎是了解他的,他真喝不了急酒,而且他还有个坏毛病,喝多了就喜欢和人掏掏心窝子,让人不知道怎么好。

租屋小,小桌子都在两张单人床中间夹着,俩人本就坐得近。史今伸过手,搓了搓伍六一耳根后颈,这动作亲密,他以前安慰照顾自己手下的新兵蛋子的时候经常做这个动作。

“小兔崽子,咋就断了联系呢?”

伍六一觉得委屈,他可是不认为自己想班长比班长想自己少,但是这事儿要是论迹不论心,怎么看他都好似个白眼狼。


曾经伍六一还经常和史今通信的,倒不是伍六一扛不住要给班长写信,但是班长主动来信关心他也不可能舍得不回啊,于是一个月倒有那么一封。还在七连的时候就一直保持着这个频率,后来七连改编就月月转交。一直没断过,直到伍六一复员为止。

他复员之前收到的最后一封信还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惊吓,信封打开来那张照片是在顶上的,就被他先看见了——史今穿着一件皮夹克,似乎是站在谁家屋外,旁边的女人抱着个胖乎乎的小子,看起来刚满月。看得伍六一一口气儿憋在嗓子眼儿里吐不出来。

幸好,他的班长真贴心,信的第一句就是“我侄媳妇生了!”让伍六一这口气儿成功吐了出来,没有酿成悲剧。

那时候他正准备着老A的选拔,于是回了一封简短的信,表示自己要去参加选拔了,还有谁谁谁也要去的,人要向上走,咱七连兵挺出息的,但是要是选上了会集训,回信可能会困难,有了稳定新地址他会写信的。

而后来,没有选上,也没有新地址,联系就这样断了,似有心,似无意。


“这不是,想混出个样儿来,再去见你嘛。”脖子后面的手很烫,是酒精带来的热度,伍六一把那只手抓下来,攥在自己的手里。

“班长混得比我好吧?”

话题转移得有点生硬,伍六一觉着班长喝多了应该不会介意,但是他班长今天可是有备而来的。

“班长混得不好啊。”这一句多少有点唱念俱佳的劲头,史今没把手抽出来,只撇过了眼,好似有什么愁肠百结一样地,用另一只自由的手给自己添了点酒。

“三四年过去了,好像挣着了有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老家里不用我照应,也没有新家给我打拼。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史今抿了这口酒,看着伍六一,几句话下来自己班副都快被他说慌了,手足无措的样子。“班长混得不好啊——”然后可不就图穷匕见了:“班长奔你来行吗?”

伍六一生生是愣了两秒。

“啊?”

“不乐意啊?”

“不是、乐意!不对……”伍六一一时抓耳挠腮,然后表情凝成了一个透不进眼睛里的笑。

“班长,你别这样。”

“哪样啊?”

“你老是这样,之前在队里就是,开水锅煮鸡蛋,谁有困难都想帮。”那只手还攥在手里,上面的伤痕……几乎看不见了,伍六一知道这手曾经伤得多重,是他一点一点把它照顾好的,正如同最初的那个史今,一点一点把他照顾成个人形一样。

酸涩没有从眼睛里冲出来,就往下走从嘴巴里冒出来了。

“许三多现在是出息了哈,老A,特种兵,兵王,当年老掉链子的人终于再不掉链子了,不怪班长你,我现在是不比……”

“说啥呢!”

史今越听越不对,原本喝着的杯子往桌子上一撴眉毛一竖,伍六一就闭了嘴。

温柔的人也能有那个劲儿冲起来,何况史今对着伍六一从来是有性儿就使的。史今气哼哼地抽回了手,拿过瓶往伍六一的搪瓷杯里吨吨倒了不少,足得有一两的量。

“喝!”

“哎、哎。”

班长给倒的酒伍六一就没有不喝过,之前在队里每次过年过节就是这样。但六一从不灌自己班长,三班人也都不灌自己班长,三班长却没有一次不喝醉过,实在酒量太差了。以至于后来三班人都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只要有别的班的人过来给班长敬酒,他们就集体围上去回敬一轮,最大的乐趣就是让自己酒量十分一般的班长,在散席后成为七连最后一个立着的班长,如果真成了,那这些小伙子们就会像打了胜仗一样快乐。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真令人怀念。

六一这一两下去没啥事,撂杯子却见班长也一口气灌了自己差不多一两,赶紧拦着。

“班长,班长!”

史今不管他,把杯子干了个底掉,这一杯下去史今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伍六一见状赶紧掰了个包子递过来,史今没接,反而又把两个人的酒续上了,甚至端起来又要喝。

“班长!”伍六一这下真得拦着,使了劲儿攥住史今的手和他手里的杯子,“你别这样,你生气你折腾我成吗,你别折腾你自己。”

“生气……”这两个字念出来,史今刚才那点气焰又消失了,他表情变换,终究放下了杯子,抬起来看着伍六一,眼睛却是红的。

“你不生班长的气就好了,班长咋会生你的气。”这笑让人看着难受,伍六一接不上话。“这都四年了,我这前儿才知道,我真是……愧对你叫我一声班长了。”

伍六一这下多少有点吓傻了,史今看上去好像要哭了,他和班长这么多年,除了复员那次就没见班长哭过,如今看着班长这样,只觉得一颗心都给揪着,缓过那个惊吓的劲儿之后,就心里疼得几乎生起气来。

“你干啥啊,你魔怔了?你咋可能知道啊,我嘱咐了多少人才能瞒得住你啊?我不让你知道你上哪儿知道去啊?”伍六一捏着那双手,他不敢去擦史今的眼睛,那眼泪还含着呢,碰了反可能会掉下来,那就真是哭了。三班的兵不怕掉眼泪,可也不爱掉眼泪,那都是他们班长教的。“我还生气,我啥时候我真生过你气!哪次不是你非得……你就说许三多那次,”这话题走向不对,但是班长好歹给他逗得乐了一下,“是,那次你就非别着所有人的脾气,但你别得许三多成了拔了尖,别得所有人都服了气,这就是你的本事,再说你是为自己吗?你就说你为自个跟谁置过气,但凡数出来,我、我现在就喝个大的!”七扭八扭终于把话题拐到了正确的位置,伍六一说着这个,抓着班长的手强行把那杯酒倒进了自己杯子里,兑成一个“大的”,只给史今剩了一层底儿。

史今看着伍六一,没能说什么,伍六一盯了他几秒,看自己班长没话说的样子,手一拍摆了个“你看吧我就说”的表情,伸手端起自己杯子喝了一口,并且用手罩着杯口防止对面的人偷袭,另一只手则拿了桌上的酒瓶子放到脚下——远离史今的位置,一套战术动作行云流水,让史今不由得在心里笑起来,眼里的那层水就逐渐眨散。

很好,增强对敌意识,熟练应用地形,可班长也不是吃素的。

“真不生班长气?”

“不生啊,你来我高兴着呢。”

“真的吗?骗我呢吧?”眼睛眨了两下,藏住一点儿笑意。

“啥?你这——”伍六一又要发作起来,史今抢过了话头。

“不生气为啥不要我?”

——伍六一战术灵活,史今就打一个伏击,挺好,当年那些东西都没扔了。

这话被史今说得正直,他表情也坦诚,可那哭哭啼啼黏黏糊糊的时代剧又适时钻进伍六一脑子里,让伍六一在瞬间没了脾气之外,又有一分的脸热。

这点子事儿算是过不去了……明天就把天线薅了去。


“我不是,我……班长,你自个日子好着呢,你为啥非要犯这个轴,我这儿有什么可你奔的啊。”伍六一语气软化些,但仍坚持着,其实想想也很简单,当年伍班副唯有的几次和班长拧着,都是为了班长他自己,今日亦如是罢了。

班长这边却安静下去了一会儿,手上转着搪瓷杯,眼睛看着伍六一,有些话在嘴里含过之后才吐出来:

“有什么可我奔的……你真不知道?”

伍六一听了这话,也听得这话里的分量,本来低头忙着消灭那数量可观的酒来着,这会儿也停了杯子看着自己班长。

他从那双现下可称平静的眼睛里望进去,便无端望到了多年前一个夏夜——那时候还有七连,那时候还没有许三多。那次他俩被叫去团部,回到队里已经是晚上了。过了熄灯时间,周围一片黑暗,他俩并肩往回走着,沿途蝉声倦懒。他突然听到史今说,看,星星!

于是他转过去,史今正仰着头看天,脸上是纯然安静的微笑,但他只看着史今的眼睛,那双眼睛润亮,是他地上的星子,天上的星都黯然失色了。

在那个瞬间,他是有话想说的,但他没有。许许多多个这样的瞬间,他都收藏得好好地,在没有史今的日子,能够独处的时候,就翻出来看看,看得都起了毛边。

——所以咋可能不知道的。但伍六一正是知道,才更要这样说的。许三多拖了史今一年,伍六一天天克制自己不把他打一顿,伍六一要是拖史今一辈子……他做不到,他宁愿班长失望难过,痛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就当当年留了心软余地,今天再断一次,他伍六一没什么不能咬牙挺住的。

于是伍六一没接话,转过了头,剩一个倔强的脖子对着自己班长。史今看着他,把杯子里最后一点酒抿掉了。伍六一当然倔,当年在连队就倔得出奇,倔得声名显赫。

——可他怎么就没想着,他啥时候倔得过自己班长了,而怎么对付刺头兵,他三班长早已足练了九年,经验丰富业务熟练。

“是……是因为班长的手吗?”这话听得伍六一转过头来,他一脸的懵,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班长在说啥。

“早就不碍事啦,干活也能干,不然这么些年怎么过的呢。”仿佛为了证实自己说的,史今还转了转腕子,抓握了几下右手,脸上居然还带着点微笑。“不过你要是嫌弃也能理解……”

伍六一终于听明白自己班长在说啥了——听懂的瞬间他就生气了,火冒三丈的那种生气——人从马扎上腾地站了起来,一下打断了史今的话。身侧的两只手握紧又松开,大气喘得风箱一样,肉眼可见般地呼呼上火。伍六一太过生气了,一时之间竟气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转身狠狠锤了背后的铁焊床架。

"别自虐。"史今从后面拽了两下伍六一,后者又猛地转回来,可以看出来实在很气,脸上都多了颜色。

"你说啥呢!你咋想的啊你!你咋能——"看着自己班长的脸,伍六一那一口气又憋住了,吐出来变成了一句脏话落在地上,史今瞅着他,又轻轻拽了两下,伍六一紧紧地抿着嘴,浑身紧绷跟那儿站着,但终于还是回到桌前猛地坐下,坐得小马扎嘭一声响。

"班长给你认错好不好?班长说错了,你不是那么想的,你肯定不是。"史今轻声软语,伍六一低着头双手交叉在脑前,仍气喘如牛,并不看他。史今拉着小马扎靠过去一点,把手轻轻放在他膝盖上,手围拢着那个地方——他是想把话剖开,他是想推一把,但是他没想六一这样对自己的。那样猛起猛坐,看得史今心里一跳一跳。

"——所以,班长也不是那么想的,你也早知道,对不对?"

伍六一抬起了头,他没看着史今,怒火还烧在那双眼里,可他知道史今啥意思。

“咱俩从原来到现在,寝食同步,有难同当,哪有谁拖着谁,你在心里瞎胡想,班长和你似的生气,知不知道?”

史今话语温和,并没有一丝他言辞中所表达的那种愤怒,那温柔却扣动了扳机,伍六一感觉自己的气愤像子弹一样射尽了。他转眼看着自己班长,班长也这么看着他,距离很近,所有情绪都摊开,在海浪逐尽后,他看到思念,轻轻地涌过来,就用他班长现在揉他膝盖的那个力道。

伍六一低下了头,他抱住了脑袋。

“班长。”

“嗯?”

“你真治我。”

“知道就好。”史今往前倾,用头轻轻靠住伍六一抱着的那个脑袋,他心里涌起慰藉,他知道,伍六一松口了。

——太好了,太好了。


退伍的时候,伍六一没问过自己遗不遗憾。就像史今复员的时候也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他们两个是好兵,所以他们两个都守着该守的规矩,有些东西就那样一直卡在嗓子里,停在指尖儿上,不再往前一步。

对于拥有的,他们很珍重、很留恋,该斩断的时候,也都够果断,像个兵样子。

事情是这样的,事情原就该这样的。路已经在脚后头了,伍六一不后悔,但他没想到人还能回到过去,而且不难,真不难,一抬腿迈过那个坎儿就成了。一寸赤心敌过万里天涯,也许他的班长真就这么有本事。

"我不疼。"班长对膝盖的揉搓似乎很有章法,伍六一想着,也许他来之前早查过问过,这真像班长会办的事儿。

"你对我就没说过疼。"

"哪有?"

"哪没有?哪次你受伤不得我上赶着去找你?"班长观察着掌下的膝盖,确认似乎真没事儿之后,抬起了身,伸手戳了伍六一两下。"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啊?"

伍六一听着这话,突然笑了,想到什么却是不好说出来的——他确实不想让班长太"省心"的,省下了心,心要去哪儿呢?

而史今则在这笑里看着伍六一,他这会儿跟刚见时不太一样了,双眸炯炯,眉头舒展,如同扫去了宝珠上蒙尘,便能一下看出那个意气风发的底子仍在,那是扎得像脊骨一样深,磨不掉的,打不折的。

——可不就是钢七连那个赫赫有名,上了膛的穿甲弹。

自从离开了部队之后没人问起过,史今也就不问自己,但这会儿他就发现自己正真真切切地怀念着呢,那些对得上的眼,有回响的笑声,漫长又倏忽而过的日日夜夜。

没人怀疑史今不能放下曾经往前走,他自己也不怀疑,以至于那些无法诉说的怀念就没有任何出口了,在他独自奔波的几年中,和过去的美好时光一起,堆得烂熟发酵,酿成了心底的一汪浅酒,来来回回地晃荡,浅并不是因为思念得少,只是因为他心大。

——如今可以倒出来尝尝了,因为眼前这个人啊,酒量比他好得多。和他一起喝这酒,不会醉。


于是酒器微斜触碰杯沿,椒浆倾泻——史今赴身过去,轻轻地吻伍六一。而伍六一甚至丝毫不惊讶,只伸手捧住了自己班长的脸,就像是他已经等了这个吻很多年,等了这个许可很多年,如今这许可笑吟吟向他走来了,翻山越岭地走来。

他心想着,不坏,很不坏。

那些曾经藏在装甲车,印在硅胶粒上的东西,没了凭依之后终于也没了束缚,今日得了酒的浇润,舒展了四肢活泛开了。

酒味儿加酒味儿,氤氲澎湃得人脸上热气蒸腾。酒精就像是会顺着唇舌由浓度高的那边流向浓度低的那边一样,彼此分开的时候伍六一觉得自己手里捧着的脸更热了,又有颜色艳丽,烫得他心里很软。

“班长你好像个热包子,我想再咬一口。”

伍六一并没喝醉,这话却十足像个酒酣耳热的醉汉。史今嘟囔了句什么,可能是瘪犊子玩意儿或者小王八羔子,或者其他类似的话。总之他们又吻到了一起,这次更深些,甚至……更情欲些,不再只是唇舌挨着了,搅动舔舐,来来回回,醉中的人渴水,于是彼此为甘泉。

再分开的时候史今缩回了原本的位子,没有什么来由地挠了挠自己脸颊——他不好意思了,于是伍六一也不好意思了,一双手落下来却不知道放去哪里。

“忒热了。”史今低着头扯了扯自己毛衣领子,纯属没话找话。

“唔、唔。”伍六一站起来去关掉了小太阳,他也觉得热了,不该喝那么多酒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脸。

“六一。”

“哎。”他转过身,看见自己班长脸上比平时还要亮的眼睛。

“咱俩……”那眼神轻轻在彼此间打了个来回,于是伍六一当然就明白自己班长的意思,“慢慢来,成吗?”

这话听得六一很快乐,慢慢来,三个字,藏好多岁月与温存,听着怎么能让人不快乐。

“听班长的。”

于是坐回去,两人继续喝酒,明明还是一样的酒,一样的位置,一样的人,但是陡然就觉得亲密了。伍六一看着自己班长,想到什么似的,又突然笑了,笑得酒都喝不下去。史今说你又乐啥玩意儿,明白又不明白似的,却在那笑里觉得难为情起来,推他一把,掰了今晚最后一个包子,一人一半。

伍六一本只是觉得自己班长,就蜷在马扎上喝酒,洗缩水又脱形的毛衣里露出一小截儿脖子,脸上也红红耳朵也红红,为什么看起来就这样招人喜欢……然后就想到别的了。

——人生两次成人看来迟早都得消耗在自己班长身上,真好,怕不是别无所求了。


吃完饭收拾干净,史今解开自己屈指可数的行李,他就带了几件衣服,铺盖什么都没有,乐呵呵对着伍六一说,我寻思你不能让我睡大街,惹得伍六一顶他一眼。

夜深人静,伍六一倒是想有点想法,可班长说的慢慢来,他也答应了的,加之单人床真的太窄,两人挤上去会好似保鲜膜里一双黄瓜,于是有想法也没想法了。不但没了想法,还开始在心里默默盘算起换租的事儿。

同屋租友没回来,他有时候夜不归宿不知干嘛去,但也不好占人家的床。于是伍六一又找出一床被子想打地铺,史今班长立刻又想发扬精神了,不过伍六一自有办法,他摸出了一个史今不能拒绝的理由。

伍六一表示,我还想和之前那样,最早那会儿那样,你睡我上铺,行吗?

于是史今只好同意,只是去把小太阳搬到地铺旁边来。


俩人洗漱完毕,熄灯上了床,他们俩作息时间蛮规律,还有军营里带出来的影子。伍六一背对着床铺,他本是想静心睡觉的,至少班长舟车劳顿得让人家好好休息不是?可小太阳在脚边发光发热,他被亮得清醒,或许不仅仅是亮得,还因为挂心的人正睡在身边咫尺距离……

他脑中纷乱思绪被打断,源于被人从背后拍了脑袋。

“过来,跟班长亲近点。”看着伍六一快从被子那头让出去了,史今乐得抿不住。不过伍六一还是听说,立马从善如流地翻过身凑近来,一双眼满盛着自己班长。

“傻小子。”史今眯着眼,伸出手轻轻挠他头发。

“在你眼里我有不傻的时候吗?”

“当然有啊,我们六一啊,优点可多了,”本以为会多少列举两个优点的,史今却话锋一转,又回去了,“就是有点傻,啥也不跟班长说。”

伍六一听得耳朵热:“行行行烦不烦,你睡吧你,本来就喝多了。”

“哎呦,我这才来了……”该人还特意伸出胳膊看了看腕上手表,很严谨的样子,“来了5个小时,你就烦我了!”

语气夸张表情生动,小月牙滴溜成满月瞪着他,伍六一直接笑出来,抓过他举着假装看手表的那只手。

史今于是也笑,没被夹住的大拇指轻轻擦过伍六一手指骨节。


“阴雨天疼吗?”伍六一捏捏攥着的手,尽管他这会儿捏的是左手,但意指明确。

“不疼。”史今说着,多少算是实话,伍六一却一脸不相信。史今想了想说道:“你不疼我就不疼。”

这下伍六一没办法了,恐怕只能日后一点点观察起来。

——不过若是和班长坦白能换来班长也坦诚,似乎不是什么亏本买卖。

倒不是说亏本伍六一就不做这买卖了,和班长在一起伍六一基本上啥都不计较,亏来亏去好像都是赚的。他计较的都是史今和别人之间,没办法,这人在这方面赔出乐趣了,他得管着。

窗外四下悄然,自行车压过硬雪的声音都清晰。铃铃声远去,他们在同样的静谧里,听小太阳里面过电流的嗡鸣,听彼此的呼吸声。

“你说你跟着我吃苦有啥好啊。”伍六一在一片寂静里轻声道,还是感慨,但已经不是拒绝,更多的是“我看你也够傻”的叹服。

“嗳,错了,以后啊,是你跟着我享福,知道不?听班长的,不亏待你。”

说完史今小声地笑了两下,似乎是笑自己玩笑一样夸下的海口。但那是带着希冀的期盼,在这样重逢的夜里显得弥足珍贵且尽在眼前。单薄肩膀因笑而轻微抖动,那细小震颤就顺着交握的手传到伍六一掌心里。

“跟着班长,愿意不?”史今轻轻地晃他的手。


这句话可一下就支到岁月尽头,在那名为开始的尽头上,这个人就是这么问伍六一的:

跟着班长,愿意不?

而他点了头,自那之后,进了七连,进了三班,有了绵长岁月。


伍六一心想,我咋可能不愿意呢,我早跟了你多少年啦。

——多少年啦。


END


评论(37)
热度(595)
  1. 共5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skycloud闲池 | Powered by LOFTER